当身后出现声音时,已如惊弓之鸟的梁佩秋第一时间察觉,回头的瞬间,即要脱口而出的“谁”被生生卡在齿关。
她的喉头极其细微地滚动了下,随之上前,拖着残腿以最快的方式奔向来人,及至对方面前突然停下。
她的神色写满不敢相信,小心地扔掉手中带血的砚台,用袖子反复擦拭过指尖,尔后一点点试探,触碰到对方的衣袂。
真的。
是真的。
黑夜里突然出现的这一袭湿透的青衣,竟然是真的!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她喜极而泣,本能地又上前两步,却再次止住,不敢也不能地,仰头望着对方。
“不是我,不是我做的,你相信我,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她语无伦次说了一堆,偏无法指出最关键的字眼。
要怎么说呢?不是我杀了你,可她白日里那番诛心之论,何不似杀他?
如今回想起来,那一字字一句句,譬若,你读书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那金玉满堂,封侯拜相,还是心中一汪清泉?譬若,你的欲望,你的不甘,你的心魔,早就吞噬了你。又譬若,你早非将相,而今亦非良匠……比之亲手杀了他,差在哪里?
“柳哥……”她数次启齿,终而难言,千言万语汇聚成一句,“我对不起你。”
徐稚柳闭眼,深深隐忍此刻于胸前翻覆的巨浪。
这里是他曾经的家,他带着满身失意与迷惘走了进来,然后,不期然遇上本以为将再次错过的人。
当她安然无恙地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当她义无反顾朝他奔来的那一刻,当她借着雨水搓洗掉血迹向他伸手的那一刻,他忽然得到前所未有的释怀。
笼罩前路的阴翳随着这场大雨一起消散了,他看到的是一个活生生的、明媚而的她,在这一刻,他们有着相同被大雨淋湿的狼狈,有着相同难以启齿的不敢和不能,有着相同被山重水复阻隔数年的情怯。
可即便只是简单的一句话,一个眼神的交汇,徐稚柳所能感受到的,都是前所未有的心悸,振聋发聩,无以为报。
他的心神在大雨中得到洗礼,如神钟震荡,万古长鸣。
他会永远记住这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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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稚柳缓缓睁开眼,探手入怀,动作仔细而谨慎地摸出一个物件。那物件好似被烧过,残破地只剩一角,然而梁佩秋还是一眼认了出来,那是她送他的五福结。
那个曾经被他拒绝,又被她厚着脸皮送回去的丑巴巴的五福结!
“此乃我挚爱之物,幸而未被尽毁,我曾……”他话还没说完,胸口陡然撞过来一具温软躯体。他毫不犹豫地展开双臂,将她紧拥,“我曾于高处不胜严寒,欲将其弃之,感念老天,令我回头是岸。”
“柳哥……”
“先别说话,听我说完。”他的手掌抚过她肩头,继而往上,掌住她后脑,再一次用力地将她纳入怀中。
那力道好似要将她揉进胸膛,嵌入身体,融于骨血。
“小梁,你没有说错,我的确迷茫以至行差踏错,险些酿成大错。”
倘或文石之死并非出自他本意,而他亦能自欺欺人说服自己那只是一场意外的话,那么,当他因一己私念自闭耳目,没给北地流民一点申辩的机会就将他们在午门围杀,从而险些失去她,永远地用自己无法血偿的方式那一晚,他终于意识到,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徐稚柳了。
他做错了,而那个错意外地救了她,他不知道那是不是老天爷对他的一次警告,只知道那一晚的他,身在人间,魂已地狱。
这些日夜他一直在等她一句解释,片刻前听到她亲口说出“不是我”时,随着心心念念的答案一起落定的,还有被阴翳遮蔽的残酷的真相。
他终于明白她在做什么。
因他的信仰,走他走过的路,承受他所承受的伤害和屈辱,为他断了一条腿,甚而不止断了一条腿,那满身的伤痕,数个与死亡的交汇,一切都变得那么具象。
“小梁,你不该,不该为我……你叫我如何偿还?”
“不是这样的,不是你想的这样,为你,也为我自己。”
她踮起脚,纤细双臂绕到他脑后,探入他后颈,又轻轻抚摸到脸庞,继而热切地、带着一种无比的渴望,捧住他的脸,“柳哥,我只想告诉你,永远不要怀疑你的信仰。”
你甚至可以怀疑你自己,但请永远不要怀疑你的信仰,她说,“我验证过了,正义不会消亡。”
何为民心?即是公平,公正和正义,浩大的民心可直达天听,便是无上权柄也无法违背。你曾经所笃信的那些真理是存在的,它并没有消亡!
徐稚柳忽而想起元宵夜贩卖灯火的那个女子,那样可爱,那样迷人,她用他的灯火重新照亮了他,他一时分辨不清是泪还是雨,只觉被雨打湿的并不只有躯体。
他的全部都浸泡在了风雨中,复杂地甜蜜着。
她长大了,变得很漂亮,也很有味道。他能清楚感受到胸前的柔软,甚而情不自禁描摹柔软下的每一寸。她毫不设防地把自己尽数交给他,用赤诚滚烫的爱意反复拯救水火中的他,徐稚柳觉得自己快要融化了。
他们不再说话,只这么相望着,一寸寸挨近对方,由着雨丝布开一张天罗地网。
梁佩秋的腿疼地快要支撑不住,可她不舍得破坏眼前的美好,她怕自己稍一动弹就会醒来,然后被告知所谓失而复得只是她的黄粱一梦。
她咬了咬牙,尽力让自己往上,勾住他脖颈,贴住他耳廓,低声问他:“那天晚上是你吗?”
他知道她说的是冰窖。
“还有后来……”在牢里为她擦身体,换衣服。
这个问题重要吗?或者说,在眼前的风月里还重要吗?徐稚柳放弃了思考,脸颊微微侧过来,让她吻得更真切。
“都是我。”
他们之间哪里还有礼法可言?徐稚柳想到,他和她,只有情,没有礼。她主动欺身,他拥她入怀,她缠他的腿,他吮她的唇,这才是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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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的后来,是在徐稚柳曾经睡过后来梁佩秋也睡过的那间屋子度过的。
云水间许久没有住人,屋内难免潮湿,落满灰尘,好在一应物件都没怎么变动。徐稚柳从橱柜里随手扯出几件衣裳铺在床上,抱着梁佩秋躺上去,为她仔细地盖被好子。
在起身准备去烧热水时,被她拽住手指。她声音小小的,脸颊微红:“不要走。”
她眼睫忽闪着,里面尚有许多惊惧,许多不确定,一如初见时看到他就会浑身通红的小兔子。徐稚柳无可奈何,揭开被子和她躺到一处。
黑暗中他为她褪下湿透的衣衫,手掌用力揉搓她冻到僵硬的腿,一遍遍问她可有缓解。她含糊应着声,既害羞又大胆,反手抱住他腰肢。
她或许不知这样会如何折磨一个男子,尤其一个初经人事的男子。
想到冰窖那一晚,徐稚柳喉头干涩,全身血液好似都在倒流,冲到头顶,叫他沦丧所有的理智。他用力钳制住她的手脚,从身后抱她,掌住她一切乱动的可能。
同样感到煎熬的并不止他一人。
随着黑暗中每一点窸窣动静被放大数倍,梁佩秋的身体所有感官都是备战状态,可她还是忍不住向他靠近,汲取身后体温所带来的真实感。
他们不得不说话转移注意力。
“我知道是你救了云仙,既然把人力用在了这里,居九那边势必不太顺利。听说安十九也在找居九,怕你会晚他一步,所以想去看看有没有居九的下落。”
没想到安十九不在府里,她原打算离开,忽然之间觉得此时是个好时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居九身上,那么她是否可以借机查查别的?
安十九的书房向来不允许任何人出入,若非有观音瓷打掩护,门房也不会大意。
何况,就像先前说的,她占据了所有人都在寻找“要犯”的天时,任谁也不会想到,她能和要犯扯上什么关系。
徐稚柳问她:“你何时开始对安十九起疑?”
“也就是不久之前。其实我早该想到的,除了他不会有别人,可我没想到真的是他。”
玉扣被她贴身带着,方才为她脱衣服时徐稚柳已然看到了。想到她今晚面对的危险,徐稚柳眼底闪过一抹寒意。
“所以你杀了他?”
“我、我也不知。”
那一下她用了很大的力气,可以说完全不计后果,安十九并非毫无防备,头微微侧偏,是以力道被中途截断,没有全落到他头上,不过他的头的确被她砸破了,满脸都是血。
她慌不择路往外跑的时候,他好似晕了过去。
她也不知他有没有死。
“我是不是……是不是杀人了?”
她的身体不由地颤抖了一下,徐稚柳察觉到了,手掌抚过她耳廓:“不要多想,他应该没事,若当真出了事,镇子上不会这么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