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街上走了很久,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可见安十九多半还是活着的。梁佩秋一时不知该遗憾,还是该庆幸。
她并不害怕杀安十九这件事本身,而是害怕安十九之死可能带来的一切,怕拖累安庆窑,也怕拖累他。
这一刻,她不再享受被人从后抱着的安全感,转过脸来面向他。
“我以后,以后会谨慎一点。”
徐稚柳以为她要说什么,不妨是这个,再一想她的顾虑,他的心顿时软成一滩水:“小梁,你怎么这么傻?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失手了,今晚会是怎样的结果?”
“可是……”
“没有可是。”
徐稚柳难得流露几分霸道,梁佩秋眨了眨眼,有点新奇。
“他会受到应有的惩罚,你也要听话一点,以后别再做傻事了,好吗?”
她支吾着,本不想贸然给他这个承诺,却见他低下头,寻到她的唇,喃喃低语,“我会很担心,很担心你。”
不知不觉间两人又吻到了一起,这一次没有大雨侵扰,没有不听话的腿和胡乱到无法安放的心,有的只是倾其所有,义无反顾。
在火盆偶尔发出响动的哔剥声中,他们彼此陷落在各自的气息,缠绵悱恻,直到夜的尽头。
后面梁佩秋实在太过困倦睡了过去,只没多久又惊醒过来,如此反复,半梦半醒间仍不肯松手,徐稚柳就一直陪着她,有一搭没一搭说了很久的话。
他才知道,玉扣是她不慎丢失,后被有心人捡到特意送交给的安十九。而事关新政改革的手书和与夏瑛来往的密信,他一直非常谨慎,收在书房暗格,非亲近之人无以得知,就更不用说在他眼皮子底下窃取了。
而她在京城出事的那一晚,本欲直接上告,当着皇帝的面,揭发安十九的恶行。是谁掳走她,坏了她的计划?
又为什么这么做?
千丝万缕萦绕心头,梁佩秋一时没法想清楚,不过徐稚柳已经想明白了,他为她分析:“你想想,若你上告,不管成功与否,最倒霉的是谁?”
“安十九。”
“那么发现这个秘密,最想要除掉你的人会是谁?”
“安十九。”
“可如果是安十九,你现在还可能活着吗?”
以安十九睚眦必报的性子,若知她有此打算,恐怕早就将她千刀万剐,且会有许多种更为保险的、不让她被人发现的凄厉死法,不至于几个流民闯进来,就直接把她扔在宫城里。
退一万步讲,即便安十九觉得她尚有用处,想留她一命,安乾也绝不可能容许这么一个随时会爆炸的威胁存在。
“所以,不是他。”对这一点,梁佩秋是笃定的。
安十九种种表现实在不像发现了什么,他不仅发动小太监在皇宫找了她一夜,为她请了最好的大夫,还因万寿瓷大出风头,赏了她不少金银珠宝,让她路上尽情享用。
徐稚柳也表示赞同:“那么,这个人不是安十九,却也不想让你上告,并且,没有把此事告诉安十九。”
这就说明,对方和安十九同属于受益者,却不在一个阵营。梁佩秋当时所代表的是安庆窑,而不想安庆窑得到皇帝赏识的,当属湖田窑。
“你的意思是,当时买通太监掳走我的是湖田窑的人?”
“和出卖我的,应是同一个人。”
“那他怎会……怎会又要保护湖田窑的利益,又要伤害你?”
“有三个可能。要么,他忠于湖田窑,认为我损害了湖田窑的利益,所以出卖我。不过看后来湖田窑的下场,这一点基本可以否定;要么,他不忠于湖田窑,想要保护的也不是湖田窑的利益,那免于上告除了安十九获利,还有谁?要么,他无法选择忠或不忠,只是一枚受人摆布的棋子,这和上面那一点是可以重合的。”
说到这里,徐稚柳基本有了答案。
这人既能洞悉他的一举一动,能随意进出他书房,且知云水间是他别业,能在她发现猫腻时及时扫清障碍,是他身边极为亲近和信重之人,还能发现她想要上告没有揭发,而是直接买通小太监除掉,本事可见一斑。
他万万没有想到,从小自诩慧眼还算识人的他,身边竟会深藏一个家贼。
他最后问她:“你欲上告,必定做好万全准备,这中间有哪些人参与其中,你仔细回想,一一说来,不要有任何遗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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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因居九失踪而引发的连锁反应还没结束,在镇上的某一处,为此谈论起“内鬼”的并非只有徐梁二人。
梁佩秋并不知道,她跑掉后没有多久周元就出现在书房,看安十九倒在血泊,吓得几乎失声,正在他准备去叫人请大夫的时候,安十九悠悠转醒,叫住了他。
皇宫那个吃人的地方,小十九都活了下来,区区寸地,能奈他何?
他平淡地说没有大碍,叫周元去拿止血的金疮药过来。这份经验仰赖于他从小大小伤情不断,可谓久病成医,睁开眼动一动,就知死不死得掉,是以没让周元声张。
周元却更心惊了。
他知道是梁佩秋做的,安十九不传扬出去,是否是在保护她?否则袭击当朝命官,她怎么都不会有好下场。
他战战兢兢地描述起她离开时的情形,说到作案工具,砚台还在她手上。安十九沉默听完,令他吩咐下去,不许任何人议论。
那一刻周元好似明白了什么,再要说什么时,忽觉背后一凉,转头看去,郑孑正在外头!
他和安十九都吓了一跳。
郑孑冷冷道:“你们的话我都听到了,没想到那女子如此大胆!没有徐稚柳的本事,倒比徐稚柳下手狠辣。”
安十九嘴唇动了动,似要说什么,郑孑却满不在乎地一摆手:“你与她的事我不管,眼下头等大事就是先找到居九。”
说完,他甩了甩袖子,转身要走。
后来周元无数次回想那一刻都在懊悔不迭,那郑孑真是找死,话都让他说完了,为什么还不走?倘若他就此离去,没有因为不满而发泄似的嘀咕那几句,或许就没有后面那些事了!
可偏偏郑孑是个自负的,与孙旻一样吃尽权势之好,眼睛早就长在头顶上。
他那么随口一句“一个阉人,也敢肖想女人”,却不知深深刺痛了安十九的心。安十九不顾还在飙血的脑袋,腾的站了起来,直逼郑孑而去。
“你说什么?”
郑孑也恼了:“这是你和上峰说话应有的态度?安十九,你不会真把自己当什么玩意了吧?你以为大人一直没有动你,是忌惮朝中那位狗宦吗?放屁!大人是不想文官吃饱了撑的,把矛头对向江西,这才放任你在地方作威作福了几年。若非大人警惕,早早发现夏瑛和徐稚柳的勾结,你以为你能活到今天?”
安十九悚然一惊,原来当初暗中给他传递消息的是孙旻的人!孙旻才不会好心帮他,一定别有图谋!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他们做了不该做的事,查了不该查的人。”
景德镇本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镇,放在江西除了有点特定优势的地方产业,不会惹来任何人的注意。
有居九坐镇,孙旻本不必太过在意此地,却不想一个奔着太监来的酷吏和一个决意为父沉冤的少年,竟然将结网十数年的局生生撕开一道口。
那时,当孙旻知道徐稚柳因文石开始调查文定窑一案,并联系到徐有容一案时,他没有丝毫犹豫就有了决定。
这个世上远有人比他更想徐稚柳和夏瑛死,不是吗?
郑孑还在说:“对你也是一样,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也别说。你那干爹大权在握时,大人都不曾把你放在眼里,何况今时今日……”
正说着,一股冰凉贴近皮肤。郑孑垂眸望去,一柄匕首正抵在小腹的位置。
他眼睛陡然睁开,行动也快似闪动,然而安十九更早一步预判了他的动作。反手一捅,冰凉直穿腹脏,疼痛只在一瞬。
“你——”
刀子抽出再捅进,反复了不知多少下,不知脸上被溅多少血,安十九始终没有再说一句话。
直到人在眼前一点点死透,身子无力地瘫软下去,安十九才丢开匕首,对旁边早就看傻的周元道:“拖下去,处理干净。”
郑孑本就是悄悄前来,悄悄回去也很正常,没有人知道南昌府布政使司的参政大人,曾来过景德镇。至于死在哪里,那不是他该负责的部分。
安十九一步步走回到桌案旁,扶着太师椅坐下。
窗门外暴雨还在下,打在檐廊上噼里啪啦,屋内却安静地过了头,流动着一股沉沉死气。
周元深吸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想要作呕的冲动,壮起胆子看去。
桌上烛台已烧到尽头,火苗随时都将熄灭,在那摇曳的晦暗不明中,安十九弯下腰,一枚枚捡起碎在地上的观音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