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窑业工人的饭菜是由窑户老板供给的,不过菜的质量很差,几乎每天都是辣椒豆豉或腌菜、咸萝卜等,由打杂工按人头均分,量也很少。
这种菜叫窑菜,有歌谣云:“一粒豆豉咬两边,端起饭碗望窑烟一—无菜下饭”,随后有位打杂工老师傅,南昌人,为争取改善大家的生活,领导同行业的工人罢工。
浮梁知县将他传到县衙,老师傅要求窑户老板将发窑菜改为发菜钱,每人每天铜钱三文,每月菜油半斤,食盐一斤,每十天猪肉四两。
知县认为工人的要求合理,转给窑户老板们讨论,老板们一条也不答应。
双方对峙了一段时间,随着工人迫于生计,纷纷回乡种田,辞工成风,造成了严重的窑业危机,不以为然的窑业老板们赶忙找到县太爷,协商复工问题,知县还是要他们答应工人的条件。
谁知窑户老板们认为,贸然答应工人要求,工人将来或许会得寸进尺,肇事不断,于是采取“杀今做后”的策略,即答应将发窑菜改为发菜钱以及油盐;
要猪肉可以,必须派人头一颗,否则一两也不给。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们另送五千两银子给知县。
消息传下来,打杂工们唉声叹气,谁也想不出好办法。那老师傅却哈哈大笑,说:“猪肉你们吃成了!”
第二天,双方代表来到县衙。
知县问:“要人头一颗,你有吗?”
“人头带来了!”
“带来的不行,要活人,叫他上堂答话。”
“就是我!”老师傅大声说。
知县抽了一口冷气:“你偌大的年纪,就是有了肉,也吃不成了。”
老师傅回答说:“我吃不成,可我有徒子徒孙,他们可以永远吃得成!”
知县很感动,办了一桌丰盛的断头酒,那老师傅就在泗王庙河下英勇就义了。从那之后,窑业的打杂工人每逢初一、初十、三十日就能吃到一次肉。
为了纪念那位老师傅,工人们把他灵位安放在风火神庙,逢年过节,大家都去祭奠。随着游行、起义,罢工,为窑业、瓷业不平事而出头的勇士累世叠增,风火神庙供奉的牌位并不只有童宾一人。
童宾只是作为正义的代表,为风火神庙树立了一面永垂不朽的旗帜。
这些年来,景德镇的老百姓们都形成了共识,凡风火神庙有任何动静,全镇必皆以为重。这一次也无不同,随着游行队伍逐渐拉开的,是一场几乎贯穿全窑业、瓷业的抗议运动。
最开始,茭草行的一个工人不满老板把白米饭改成糙米饭,联合全镇茭草行进行大罢工。此事新县官周齐光及时做出了处理,令茭草行恢复白米饭的惯例,并且由饶州、南昌、抚州,徽州四府茭草工人派出代表,监督老板们执行,并直接与陶业监察会作定期汇报,倘或违犯,就在宁绍会馆罚戏三天。
工人们非常高兴,抬了好几张牌匾送到县衙,直呼周齐光青天大老爷。
奈何周齐光前脚刚离开景德镇,后脚老板们就单方面撕毁协议,工人们义愤填膺,爆发更为汹涌的罢工和示威活动。
由于茭草工人不再干活,瓷器无法出运,渡头停满船只,瓷行老板和外地客商们像无头苍蝇满镇子打转,死活找不到主持公道的人。
每一日的耽搁,流出去的都是白花花的银子,谁人能耐得住脾气?老板们日渐暴躁,茭草工人也不肯低头忍让,双方冲突不断。
随着李家头“不慎”茭坏湖田窑交付给瓷行老板的一批瓷器,瓷行老板彻底怒了,联合各大瓷行,要求景德镇陶业监察会出面,整治乱象,重肃行业规范。
杨公被推到风口浪尖。
在陶业监察会门口聚集的各行帮、各会馆,各老板队伍日益庞大,几乎每一天都有新的抗议队伍出现,以排山倒海的形式,拉动整个镇子迈向斗争的高潮。
老人们看着眼前情形,便知这场运动已无法回头,势必要以流血终结,只是这一次,流的该是百姓的血,还是上位者的血?
谁也不知。
就在所有人翘首等待一个当家做主之人,为老百姓主持公道时,转机出现了。那一天,湖田窑大东家徐忠,捆了自家一个管事去陶业监察会。
对于那个管事,所有人都不陌生,可以说但凡做瓷器行业的,没有不知道湖田窑的,那么就没有不认识徐稚柳,以及常年与徐稚柳进出十八行当的管家张磊的。
盛暑天里,太阳直晒得人头晕,长时间的集结与僵持令所有人都面色潮红,浑身大汗,渐而有了中暑晕厥的迹象。他们争抢在监察会金漆大门的最前排,试图得到一个最公正的机会,为此不惜唾沫横飞,大打出手,直到一个被五花大绑扔到门上的人出现。
那人浑身赤条,布满血痕。
在地上被人拖拽时,血痕拉出了一条无人敢以靠近的通道。
闷热,狂躁,愤怒和毁灭所有的不安分子,在那一刻如泡影消散。
周遭奇异地安静下来。
不需要徐忠说什么,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叛徒。在全镇大游行大抗议的关头,徐忠将此人绑了过来,可见此人一定做什么十恶不赦的大事,否则,不足以在此时成为一个势必会引起大规模运动的契机。
那之后随着张磊抛出的每一句话,烈日下蝉鸣的每一声叫,都让人出离愤怒一分,然而所有人都控制住了,在那个极为细窄的临近崩溃的边缘,强行按捺情绪,等待那个罪犯说完。
黄家洲洲长就在人群当中,他证实张磊所言不虚,徐稚柳并非伙合徐大仁,就苏湖会馆与黄家洲械斗一事有任何的不堪与僭越。甚至,他利用苏湖会馆的影响力,帮黄家洲争取到了最大限度的货运自由,改善了洲民们的生活。
林嫂子和曾经为加表工看过病的大夫也证明,加表工的确事先就已得了不治之症,主动制造倒窑事故,令安庆窑在与湖田窑同台竞技“出青率”一事上输掉,从而博取太监信任,顺利推进新政改革。
那一封封与夏瑛的书信被大声诵读出来,向所有人证明了徐稚柳的清白。
原来徐大才子是个好人!原来他一直都是好人!
“还记得他在大龙缸写陈情书揭发太监恶行吗?”
“还记得他弟弟被污蔑入罪,被迫向太监下跪吗?”
“还记得那一年冬雪夜唱遍大街小巷的《打渔杀家》吗?”
“还记得死在河里的黑子吗?”
“还记得草草结案的夏瑛吗?”
原来……原来如此。
那样好的人,怎会想不开自戕呢?
这时张磊又说:“少东家并非自戕,而是被人所害。”
“害他的人正是安十九。”
“安十九以家人性命要挟我,在少东家与小神爷竞比春夏碗失手的当晚,于窑工们饭食里下泻药,为他制造杀人的机会。”
“我亲眼看到,安十九将少东家推入火窑,活活烧死了他。”
“他还杀了夏大人和周大人。”
“一切恶果都是他造成的。”
所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没有声音就是最响亮的声音,没有形象就是最广袤的形象,因为那一切全凭意识和本能。
在那短暂的风声都停止的死寂中,在所有人滚动着热泪的眼神交互里,已不再需要怎样强烈的煽动,他们所感受到的风、太阳,蝉鸣,和那刺眼的血痕,就已经组成了真相。
或者说,组成了因果。
于是,所有的恶,顺理成章滑向了安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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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批人马离开陶业监察会,转而向景德大街包围过去时,安十九的马车已在路边停了许久。梁佩秋也没有想到,片刻前周元传来的消息竟然是安十九乘坐马车去了景德大街一个平平无奇的角楼下。
她并不知道,多年前就在那个角楼下,安十九曾被一抹素白抚平过漫长雪夜的孤独。
那时不知,今时不知,这辈子她都不会知道了。
浩浩荡荡的人马将原本装饰豪华、富丽逼人的四马大车包成饺子时,甭说安十九,就是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老百姓的愤怒已不需要多余的渲染,光是棍棒相喝的示威声,就传遍了景德大街东西两头。
安十九始终岿然不动,在马车里,捻着兰花指唱小曲,安然地仿佛在享受一个寻常的午后。
直到梁佩秋在众人簇拥下出现。
世人眼明心亮,听到《梁祝前缘》,不难猜到那是她和徐稚柳的故事,此中细节,合乎今日所有,或许这才是故事最真实的一版缩影,那么她合该出现在此,为徐稚柳,为安庆窑和湖田窑,为所有,也为她自己,与太监作出最后一决。
安十九的声音徐徐从马车里传出:“看来各位今日是铁了心要将我诛杀在此,那么,可否容我最后和梁小神爷单独说几句话?”
“不可!”
“闭嘴吧狗太监,今日就是你死期!”
“休要再作无谓的挣扎!”
梁佩秋还没开口,人群齐齐喝断。
安十九被痛骂一通,依稀只是笑,笑得漫不经心,浑不在意。他慢悠悠挑开车帘,与梁佩秋遥遥对视。
“他们不准,你我只能这么说话了。”似觉太阳刺眼,他微微眯了眯眸子,“梁佩秋,你上前一点。”
梁佩秋不为所动:“你想说什么,就这样说吧。”
“你怕什么?怕我临死也不作好,要拉你一起垫背?”安十九细白的手,在车辕上按出一道红痕,“我倒是想,可我舍不……”
在他后面的话吐露之前,梁佩秋大步上前,压住车辕。
安十九笑了,声音自然而然放低:“我就知道你知道,你猜到了是不是?这里是我初见你的地方……说来可笑,在那之前我已在景德镇督陶数年,怎一次不曾见过你?”
梁佩秋回答说:“我不理窑务,平日只在窑内,不过偶尔会去茶楼听书。其实你我在鸣泉茶馆打过照面,只你每次进出都前呼后拥跟着一大堆人,也习惯了眼高于顶,怎会把平民放在眼里?”
安十九仿若没听出她话里的讽刺,瞳仁里闪烁着亮晶晶的光:“原来如此,我就说这样小的地方,怎会没有见过你。”
原来他们早早就见过了。
原来她早就注意过他。
“重要吗?”梁佩秋略显不耐,“你到底想说什么?”
安十九看她秀眉微蹙,想到那是为他皱起的眉头,恁生出一抹快意。
“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干爹,就是安乾那个老匹夫,死了……”他倚靠在车驾上,笑得很是轻松和煦,全身上下散发着一种梁佩秋从未见过的暖洋洋的感觉,“他终于死了,死在我的前头。他待我不好,我是极其乐意看到他死的,不过……他看人倒还算准。”
他说他命比纸薄。
眼下看来,他没说错。不过这个事挺下面子的,安十九不想告诉她,只自己知道就好了。
“你说他,好死不死的,偏巧死在这时候,倒像是在催我的命……”他的手缓慢下移,跃过车帘,朝她探去。
梁佩秋不知他想干什么,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人群立刻爆发出喝骂声。
在那些脏得不行的唾骂中,安十九收回手,面上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思。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答应我一个要求,我就成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