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花娘子一直不太清楚,高明是用了怎样的方法偷到金佛不坏身秘籍的。从他二人合作开始,到她拿着秘籍回到半天月身边,关于秘籍一事,她几乎一无所知。 与高明相处的这些日子,他们不像在合作,倒像是一对夫妻在度蜜月,吃吃喝喝游山玩水。 高明喜欢女人,是众所周知的。正是因为这位江湖上所熟知的大胡子刀客放(he)荡(xie)不羁,半天月才会让金花娘子出面,引诱其合作。 但几天下来,高明并未与金花娘子发生什么。而高明的性格与人品,似乎也并不像江湖传言那般。相处的时间越久,金花娘子越是弄不明白了。 高明带她去了宣城。其实“宣城”不是城,而是四方城外的一座小村庄。那里,是高明的老家。 宣城村的风景甚好,家家有绿树,处处有荫凉。河水清澈见底,岸上草绿花红,就连村民住的房子都是干净整齐的。 这里真的不似一般印象中的山村,而更像一片初具规模的新镇。 高明指着村西头的那座山,悠悠地说:“那山原本是荒山。十年前,一场大水把村子冲了个干净,死的死,失踪的失踪,我和我弟也被冲散了。” 说这话的时候,高明面色凝重,眉眼紧紧地皱在一起。 望着高明的脸色,金花娘子猜想,他的弟弟定是没有寻回。于是不敢多问,只默默地听着。 “我们这些剩下的人回来之后,就拼命种树,荒山上也种了好些,阴雨天时,好歹能多挡上一挡。这些年,倒也一直相安无事。” “既然这里闹过洪灾,你们为什么还要回来呢?”金花娘子问。 “回来的,留下的,都是等人的人。”高明说。 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金花娘子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高明并没有觉察到金花娘子的表情,沉浸在回忆中的他只是叹了口气,就不再说话。 许久,才又补充了一句:“后来,欧阳飞鹰收了这里,改名叫十里坡。” 金花娘子默默地跟在高明身后,他们走过窄路,走过草地,来到一座灰不溜秋的茅屋前。茅屋外面围了一圈用树枝编制而成的篱笆,篱笆门也是树枝编成的,粗糙得很。看上去,这房子似乎年代也并不久远,但就是给人感觉破旧不堪。 这所房子,与村民们崭新干净的房子格格不入,荆桦在一旁看着,简直有一种从新社会一下子打回解放前的既视感。 高明伸出肥厚的手掌,推开篱笆门,冲着屋内喊道:“莫愁,叔回来了!” 从屋内出来一位十二三岁的小姑娘,黑黑瘦瘦的,一双眼睛水灵灵的,长得十分可爱。 见到高明身边跟着一位女子,莫愁眼睛睁得大大的,连连叫道:“高大叔,你娶媳妇了?!?” “我……”金花娘子窘得满脸通红。 “臭丫头,”高明轻咳了一声,故作镇定地说:“娶媳妇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可了不得!”莫愁掐着腰,摇头晃脑地笑道:“你不是说,万花丛中过……” “臭丫头,多嘴!”高明低叱一声,一本正经地说,“那个啥……莫愁啊,今晚,你去隔壁李婶家住吧。” “只是今晚?”莫愁带笑的眼底闪过一丝狡黠。 “嗯……说不定还有明晚……”高明认真地想了想,说道。 莫愁噗嗤一声笑出来,连连说道:“好好好,你说几晚就几晚!我去李婶家过一晚,张婶家过一晚,再去张大爷家,嗯,大后天去村西头寡妇家借住一宿也不错。” 高明被她说得老脸通红,笑骂道:“你这个死丫头,你干脆说要去村里窜悠一圈得了!这么点事儿也值当你东西南北各跑一趟?” 莫愁捂着嘴咯咯地笑了起来,笑罢,向金花娘子行了一礼,称呼道:“高-婶-儿——好!” 金花娘子尴尬一笑,不知该说什么。高明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揽住了金花娘子的肩膀。金花娘子只是僵了一下,并没有挣脱。这一揽,她似乎并不讨厌。 原本,她就应该被某个人揽在怀里,捧在手里的。只可惜,终究是有缘无分,求而不得。 哪怕眼前这个男人只是贪图美色,也比脚踏两只船又和别人生了孩子的男人好上许多倍吧! 想着想着,金花娘子突然觉得,这样一个简单的怀抱,实在难得。 莫愁走了之后,高明搔首一笑,说:“这丫头在那场大水中没了娘,我又常不在家,这房子就空着给她住了。我一回来,就会让她去别处过夜,她都习惯了。” 好像怕金花娘子误会什么似的,高明又说:“这孩子就爱开玩笑,你别多想。我不是那样的人。” 金花娘子仰头望着高明,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激。 高明的居所虽然看起来破旧不堪,里面却是石砖砌成的,结实得很。或许是被洪水冲怕了,新房子才会垒得这么结实吧。 高明说,这房原本不必盖成这样子,他只是觉得,万一他的弟弟回到这里,看一眼记忆中的茅屋,定能认出这是自己的家。这样,即使他不在家,弟弟也不用四处打听,只要找到村子,找到茅屋,便能回家了。 “十年前,他才十三岁,也就像莫愁这么大吧。”高明比划着身高,“那时他的个子矮,也就到我这儿。不过力气却很大,干活最带劲了。” 说到这里,高明叹了口气,但随即又恢复了笑容,揽着金花娘子的肩膀,豪气地说:“走,钓鱼去!晚上给你烧鱼吃!” 金花娘子真没看出来,高明居然还有如此安静的时候。他手持钓竿,一动不动地坐在河岸上,认真地盯着浮在水面的鱼线。 这是个谜一样的汉子,跟江湖传言所说的截然不同。金花娘子坐在旁边,静静地望着如此沉稳的高明——他一点也不俗,跟那些衣冠禽兽一点也不一样。金花娘子这样想着,看着看着竟有些痴了。 金花娘子看得正入迷,高明突然鱼竿一甩,干净利索地把鱼甩上岸边。鱼儿啪地一声被摔晕了,高明则不慌不忙地收回绳子,解下鱼,丢进鱼篓里。 不到两个时辰,高明就钓了满满两篓鱼。他呵呵一笑,把鱼竿递给金花娘子,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又给金花娘子拍了拍,就拎起鱼篓高兴地说:“走,咱们回家!” 金花娘子笑了。是久违的,开心的笑容。 “嗯!回家!”金花娘子说完,突然亲了高明一下,笑着跑开了。 金花娘子一边跑,一边笑着喊道:“回家喽!回家喽!呆子还不快走!” 高明深深地望着蹦蹦跳跳的金花娘子,轻叹了口气,随即又哈哈地笑了起来,大声喊道:“你两手空空倒是轻巧!叫我呆子,看我怎么收拾你!” 说罢,提着鱼篓快速地追了过去。 回到家,他们挑了两条最大的鱼,把剩下的鱼放进一口小水缸,留给莫愁回来吃。 然后,高明剖鱼,金花娘子在院里摘菜。两人时不时相视一笑,简单而又甜蜜。 哪有什么轰轰烈烈、海誓山盟,最踏实的感情,莫过于真心相伴。 不是有句话这样说:“每天醒来,看见阳光和你都在,这就是我想要的未来。”——说得真好。 她一直渴望的生活,不就是如此么? 这样平凡的日子,却如此奢侈。在她生命的前26年,她不曾经历过,或许,那些痛苦的过往是一种恩赐,让她学会了更加珍惜这种简单的幸福? 荆桦想,一定是这样的。此刻的金花娘子是幸福的,或许在这份幸福里,她呆的时间不长,但这段情感,定会变成金花娘子生命中最闪光的记忆。 晚餐很丰盛,二人有说有笑,吃得特别开心。 高明不停地给金花娘子夹菜,金花娘子也会笑着把鱼喂到高明嘴里,然后咯咯地笑个不停。吃完饭,高明连桌子都不让金花娘子收拾,洗洗刷刷也全包了,金花娘子就搂着高明的腰,高明走到哪她跟到哪,活像一只甩不开的小包袱。 高明耐心极了,慢悠悠地走来走去,生怕绊着金花娘子。 夜色如水,月如钩,星星忽明忽暗地眨着眼。此时此刻,天地之间的一切仿佛都是那么安宁、那么温馨。 金花娘子挽着高明的胳膊,坐在屋门的门槛上,轻唱道:“独舞依磐石,群飞动轻浪。奋迅碧沙前,长怀白云上。” 高明抚着金花娘子的发丝,说:“娘子,你唱得真好听。” “高明,我们……永远住在这里吧。”金花娘子小声地说。 “我也想,只可惜……”高明叹了口气,说,“这里也是四方城的地界。” 金花娘子眼里闪过一抹复杂。是啊,这是四方城的地界,也是神月教的地盘。 他们可以离开这里,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可是,高明的弟弟怎么办呢?他不是还要等他的兄弟回家吗? 若不离开,神月教又怎会放过他们?必定是会追着他们索要秘籍的。 而秘籍,又在哪儿呢?高明交出秘籍之后,会不会就此告别,继续过他自由快活的日子? 金花娘子想着想着,不由得叹了口气。 听见金花娘子叹气,高明低头吻了一下她的脸颊,说:“娘子莫怕,你可以偷偷地离开,能走多远走多远。” “那你呢?” “我们不能一起走,不然半天月会起疑心的。你可以先走,沿路留下记号,我交了秘籍就去找你。” “当真?” “嗯。” 金花娘子站起身来,再一次褪去外衣,露出雪白的肌肤。高明怔怔地望着她,喃喃道:“娘子,你……” 金花娘子望着高明的眼睛,坚定地说:“姓高的,你是值得我托付一生的男人。” 高明抬起手,轻抚着金花娘子的脸蛋,轻轻地把她搂入怀中,柔声道:“待你平安离开神月教之后……” 金花娘子眼圈一红,猛地从高明怀中挣脱出来。 “第三次了!”金花娘子带着哭腔说道。 高明眼神复杂地望着她,欲言又止。 金花娘子委屈极了。她一向都是小手指一勾,就会有人赶着送上门来。如今,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投怀送抱,眼前这个男人居然无动于衷! “罢了……”金花娘子泄气地说,一边整理衣服一边低着头往外走。 谁知高明却一把抓住她,将她拉入怀中。不等她挣扎反抗,就将她横抱起来,咬着金花娘子的耳朵,轻声地说:“只要你心甘情愿就好!” 然后,谁都不再说话。 许久,高明突然闷咳几声,翻身下床,喘了几口粗气。 金花娘子不解地披上衣衫,也给高明披上,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高明似乎在克制着什么,许久,才低声说道:“娘子,你去……给我……倒杯水来……” 金花娘子迟疑地转身去倒水,谁知一转身,就听到了异样的声音。她转过身来,看见高明终是没能忍住,一股黑血从他口中喷涌而出。 “相公!!!”金花娘子扑过去,将高明扶坐在桌边的木凳上。高明的脸色,在月光的映照下,比死人还要惨白几分。 金花娘子伸出颤抖的手来给他倒水,一边倒一边大声问:“谁下的毒!?” “嘘——小声点,”高明说,“娘子,你去把门窗都关上,别让任何人听到这屋里的动静。” 金花娘子不解,怔怔地望着他。 “快去呀……”高明的声音极低,虚汗顺着额头一行行地淌下来。他的时间不多了。 金花娘子赶紧关好门窗回到他身边,僵硬地握住他的手,害怕得浑身冰冷。 “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死了的消息。把我葬在这里,你偷偷地离开,能不回来就永远别再回来了。”高明说。 “到底是谁?无影君?”金花娘子问。 高明丝毫不理会金花娘子的问题,继续说道:“万一半天月找到你,你就说我拿着秘籍跑了,你要去追我,然后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你回答我,到底是谁!”金花娘子急了。 “万一真的脱不开身……” “是谁!!!”金花娘子愤怒地打断他,她真的急了,眼泪夺眶而出。 高明被她凶得一愣,随即又闷咳起来,连鼻孔都开始往外喷血。 金花娘子吓坏了,一边颤抖地抽泣着,一边拍着高明的后背,舌头像打了结似的断断续续地说:“相公……不……不要……我……你……你说……你说……我错了……不要……” 高明好一阵子才把气息调匀,可是刚才的咳嗽已经用尽了全身力气,坐都快坐不住了,只好用两只手臂强撑着桌面,气若游丝地说:“万一真的脱不开身,你就说你已经把我杀了,然后拿着秘籍去向半天月复命。秘籍……就藏在你的房间,在你衣服包裹里。” “你是怎么拿到的?就是在那个时候中的毒吗?”金花娘子问。 “你不需要知道,”高明说,“不要想太多。” “告诉我……”金花娘子祈求道。 “娘子,不要哭,”高明虚弱一笑,说,“我终究是没有福气。倘若以后,你遇到合适的人……不要多想,也不要迟疑,喜欢就嫁了吧。” “不,我要嫁你……就嫁你……”金花娘子喃喃地说。 “娘子,我还有个心愿……” “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我兄弟,他叫易山,高易山。如果有一天,你找到了他,麻烦你把他带到这儿来,带他回家……” “我答应你。” “如果哪一天,你急需用钱,也可以把房子卖了,虽然值不了多少钱……” “不,我不会的!” “你这样,让我如何放心……” “你死了,我怎么办?你为我做了这么多,可是我却什么都不知道!我连个屁都不知道!你说我这种人活在世上有什么意思!” 金花娘子伸出一只手,对准了脑门想要自杀,却被高明一把抱住。高明紧紧地把她拥在怀里,用力过度使得他又开始呕血。血液带着体温,热乎乎地流在金花娘子的后背上。高明每呕出一口血,金花娘子心里就咯噔一下,几次呕血声过后,金花娘子整个人像被抽干了一样,无力地瘫在高明怀里,只剩下两行眼泪无声无息地流。 高明仍然紧紧地拥着金花娘子,一字一句地说:“替我活着,找我兄弟。” 金花娘子的嘴唇颤动着,许久,虚弱地吐出一个字:“好。” 高明这才舒了口气,松松垮垮地倒在地上。 金花娘子伸出手,摸着高明已经消失的鼻息,和他一起躺在地面上。两个人的身体就这样紧紧地贴着,整个房间,就只剩下了她颤抖的呜咽声。 大概哭了一个多时辰,金花娘子突然坐起身来,擦干眼泪,停止哭泣。 “相公说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已死的消息……不能……”金花娘子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拿起抹布将现场的血迹清理干净。顺带着把自己身上的衣服换掉,也给高明擦洗干净,并换了一身新衣服。然后把沾有血迹的衣服用包袱裹起来,放在床上。 接着,金花娘子在后院挖了一个很深很深的大坑。天已经蒙蒙亮,金花娘子怔怔地望着高明的尸体,弓下身来,静静地吻着他。许久,才抬起苍白的脸,任由泪水顺着高明的脸和脖子流淌下来。 她没有擦泪,只是用内力将高明推入土坑中,然后一锹一锹地往里填土。最后,又用内力将地面压实压平,就像从未埋进过任何东西。 处理完毕之后,金花娘子把带血衣的包袱抱在怀里,擦了一把眼泪,终于昂首挺胸地出门,离开了高明的居所。 她一边走,一边喃喃地说道:“相公,你放心,我会替你活着,我会找你兄弟,我会带你弟弟回家。我会的……会的……” 荆桦望着金花娘子喃喃远去的背影,突然心口一痛,醒了。 一只有力的大手,拿着帕子帮荆桦拭汗。 床边,传来欧阳明日的声音:“没事了就好。” 她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