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桦每日用餐三次,换药三次,此刻又到了换药的时候。高易山不声不响地走进房间,换药擦药,动作娴熟而又轻柔。 然而他还是每次都要嘱咐:“疼就告诉我。” 何其细心。 荆桦在心中憋了许久,终于怯怯地说:“易山,我……我不能与你在一起……” “我知道。”易山的语气难掩失落。 “因为……我是你的大嫂……所以……我……所以……”荆桦越说越没底气。 易山沉默许久,说:“嗯。知道了。” “对不起……” 易山走后不久,欧阳明日推门而入,叹了口气说道:“姑娘以这般理由拒绝易山,未免太过伤人了。” “可我的确是高易山的大嫂啊……” “你不是,金花娘子才是。”欧阳明日说,“你与她,本就是两个人。”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现在连荆桦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了。 “千真万确,”欧阳明日语气一顿,声音缓了下来,“倘若姑娘与金花娘子的身份彻底分离,你……会如何选择?” “……” “……?” “……” 欧阳明日望着荆桦木然的表情,想望穿她内心的所有想法。然而,最令人担忧的不是她的想法与他相左,而是她已没有想法。 很遗憾,他看到了一个万念俱灰的荆桦――对生活几近放弃,连自己是谁都开始怀疑。 欧阳明日叹了口气,默然离开。 此时此刻,荆桦确实已经没有任何念想了。 若是换作从前,她一定会想尽办法与金花娘子撇清关系,并找准一切机会,抓住一切可能,离开四方城这个是非之地。 可如今逃也逃了,不仅没能逃出神月教,还连累了凌云燕一大家子人的性命。 她也曾经想当个搅屎棍,利用自己剧透的优势改变剧情。在她的掺和下,剧情也确实发生了一些改变,比如无忧宫主被救了,弄月的身份也暗示给了司马长风。可是,苏雄和邱老爹还是死了,生伯也死了,虽然弄月不会去找司马长风报杀母之仇,可是谁又知道司马长风会不会找弄月报生伯之仇呢? 原来,并不是每个人穿越之后都会开挂。那只是别人的生活,而她,荆桦的生活,从来不曾开过挂。她不该心存侥幸。 她不是金花娘子,可她现在手中握着的,是金花娘子的人生。纵然内心不是金花娘子本人,可身在此时此地,又该以怎样的身份自处? 如今,她是不是金花娘子,有何分别? 她想找阿布问清楚她到底该怎么做,要不要答应高易山的求婚。她也想问问阿布,为什么把她的人生写得如此一败涂地。她的人生究竟应该是什么样的,她究竟要被她虐成怎样才会苦尽甘来。 荆桦一边默念着阿布的姓名,一边迫不及待地使劲眨着双眼。当她眼前出现了一片大沙漠的时候,她知道,入梦成功了。阿布就在这里。 夜晚,风吹动着黄沙,盘旋出风情万种的姿态,在微弱的光亮中与漫天繁星交相闪烁,神秘,美丽,却有一种不争奇斗艳的从容感。 荆桦在等阿布开口,但这家伙一个字也没说。 “阿布……” “嗯?” “我究竟应该怎么做?” 阿布转过头望着她,眼里带着淡淡的笑。许久,说道:“如果你答应高易山的求婚,或许我会好写一点。可是,你没有理由答应他的,对吗?” 荆桦点了点头:“我不喜欢高易山。” “如果你的伤好了,你会做些什么?”阿布问。 “杀了半天月,为凌姐姐报仇,为金花娘子报仇!”荆桦想了想,补充道,“或许……也算是为民除害。” “为民除害?听起来似乎还不错。” “阿布,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荆桦说,“咱俩无冤无仇,你为啥要把我写得这么苦逼?” “一年半,”阿布幽幽地说,“从凌云燕一家被杀到现在,在我的世界已经过去一年半了。从高易山向你求婚到此刻我们的相见,对你而言只是两天的功夫,但我写了一年零两个月。” “所以……你也很为难?” 阿布苦笑:“你总是被生活逼到墙角吧?总是为了别人去牺牲自己的人生吧?总是难以掌握自己生活的主动权吧?就算我在小说中给你开了挂又怎样,你早晚都是要回到原来世界的。技能全在时所向无敌,失去了那些神技能,仍然是被欺压的苦逼小白。那你吃了这么多苦又有何意义。虽然我也不想承认,但成长的确是痛的。真正的强大,从来不是依靠外物。” “阿布……”荆桦仔细打量着阿布,发现她比上一次见面时黑瘦了许多,头发剪短了,也不似从前那么开朗。“这一年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可以告诉我,说出来开心一下嘛……啊不对!呃……” 阿布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两个女孩手拉着手,一屁股坐在了柔软的沙丘上。 “沙漠是如此美丽。”阿布说。 “沙漠之所以美丽,是因为沙漠深处藏着一口井。”荆桦接道。 阿布点点头,接着说道:“沙漠里的夜晚,是如此美丽。” “你也喜欢《小王子》?” “我说过,我们有缘。”阿布说,“我不想为难你,只是写作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随心所欲的事情。你为难的时候,我也同样为难,甚至比你更为难。不过,无论你做什么选择,我都会尊重。” “可是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选择了……” 阿布笑了笑,语重心长地拍了拍荆桦的肩膀说道:“姑娘,虽然执笔的是我,可这毕竟是你自己的人生啊!既然你都光着脚走到今天了,难道还怕那些穿鞋的么?” 荆桦一怔。 是啊,每一次她被生活逼到墙角,都希望有人能给她指一条明路。可是没有哪个人能够代替她做决定,她也并不真的希望有人替她做决定,因为,这是她自己的人生。 她看过许多励志书,内心强大的人,应当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担负起100%的责任。也只有把自己当作唯一的救命稻草,才会拥有面对一切的勇气和力量,不是吗? 想到这里,荆桦郑重地点了点头。 “其实你不用过于担心,至少,无论你做任何决定,都不会有人阻拦,”阿布自嘲地笑了笑,补充道,“比我强。” “阿布……” “荆桦,其实我与你,是同样的人。我说过,这是我们的缘分。我不想为难你,我只希望,你能与我一同前行。” “那……我该怎么做?” “忠于自己的心,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无论将要面对的是什么,都不要去后悔。无怨无悔地去坚持你所选择的一切,哪怕走投无路,也要坚强地活下去。” “你曾跟我说,让我坚持做好人。那我还要继续坚持吗?” “好人?”阿布眨眨眼睛,笑着问,“什么是好人,你想过吗?” 荆桦想了一会儿,说道:“从前我一直认为做好事,被人夸就是好人。现在突然意识到,能忠于自己的内心,能看清是非曲直,在坚持自我的过程中还能为别人着想一点,尽量不去刺伤他人,就是一个不错的人了。” “很好,你我看法一致。”阿布赞许地说,“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给你保底。” “真的?”荆桦问,“那么……半天月会死吗?” “放心,这点儿权限我还是有的。” “那么弄月,欧阳明日和上官燕……” “当女主不要太贪心啊,”阿布拍了拍荆桦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人物太多,顾不过来,我只能保你一个。” 荆桦还想说些什么,可是黄沙漫天,哪里还有阿布的身影。这姑娘想必是被她的过多要求吓跑了吧…… 荆桦拍拍屁股站起身来,望着星空下苍凉的沙漠,想起高中时期读过的《小王子》中的一句话―― “沙漠之所以如此美丽,是因为在沙漠的深处,藏着一口井。” 即使在贫瘠的沙漠中,也会有惊喜。那么,在荆桦贫瘠的人生中呢?会不会有翻盘的可能? 她的人生,就像看不到水井的沙漠。她还能再惨一点吗? 荆桦使劲地想。忍不住一咬牙,醒了。 荆桦用力动了动手和脚,很惊喜地发现自己的手脚并没有报废。也就是说,即使她没有眼睛,满身伤痕,只要身上的伤好了,生活还是可以自理的。 这个结论让她欣喜若狂。她突然有了发自内心的安全感,也有了拒绝易山的勇气。 深夜,司马长风在房间内喝酒。他手中雕刻着一块木牌,脑海里回想着与欧阳明日对话时的情景。 “司马兄与金花娘子相识几年了?” “十几年了。” 欧阳明日拿出一幅女子画像,问道:“司马兄可认得这幅画像中的女子?” 司马长风仔细瞧了瞧画像,答:“并不认得。” “司马兄……可否再仔细瞧瞧?”欧阳明日问。 “我瞧得真切,”司马长风说,“此人绝不可能是金花娘子。” “竟有此事!”欧阳明日低声叹道。 “此女子究竟是谁?与金花娘子有何关系?” 欧阳明日叹了口气:“真正的金花娘子,只怕已经死了。” “谁干的。” “或许……是半天月?在下也只是猜测。” “是这个女人吗?” “不,她只是个无辜之人。” 司马长风指尖一颤,竟有泪水夺眶而出。他用手拂去木牌上的碎屑,只见上面写着――天音娘子荆姐之位。 除了生伯,唯有金花娘子是他至交之人。自少年时代开始,她便待他如姐如母。受伤了找她蹭伤药,嘴馋了找她蹭酒喝,不想娶妻便让她来做挡箭牌。世人皆说金花娘子水性杨花,可在他面前,她从不轻佻。世人皆知金花娘子画技高超,可他却知她歌艺更甚。 如今,生伯死了,荆姐竟然也死了。他甚至不知凶手是何人,连报仇都无从下手。 上官燕,现如今你又在何处?长风只剩你一人可想了,你是否知道? 司马长风举起酒杯,仰头饮尽。饮罢,将金花娘子的小木牌与生伯的小木牌一同收好,连夜朝无风谷的方向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