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司马废宅,阳光渐渐淡了,气温比中午阴冷许多。北风一吹,旋起残叶和沙尘,在空中一圈圈地打着转儿。 四方城的冬天,真冷啊。 荆桦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星儿搀着荆桦的胳膊,小心地问:“夫人,您怎么样?” “我没事,”荆桦说,“星儿,你先回吧,我想一个人走走。” “可是……” “不用担心我,我很快就回来。” 星儿点点头,行礼告退。 荆桦搓了搓手,忍不住又打了个寒颤。她使劲做了几个深呼吸,不让自己缩起身体,才总算好了些。 比冬天更冷的,是人心。 她一直以为苏远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尽管有点花花肠子,但至少是个正经人吧。谁知道这家伙居然是个毒师,而且还是神月教的老手? 苏远的人品,还真是一言难尽啊。 荆桦回到金花居,院内一切如旧。这是个平静淡雅的居所,只可惜建在这并不太平的四方城,又是在神月教地盘上,注定风刀霜剑严相逼。 荆桦叹了口气,却听暗处传来破空之声,荆桦躲闪不及,被箭划破衣衫。 “来者何人?!”草丛里跳出一个少女,声音清甜,举起手中的弩对准荆桦。 “馨儿,不得无理!”另一个女孩走过来,按住馨儿手中的弩,礼貌地问,“请问姑娘是谁?来此何事?” “小柔?馨儿?”荆桦皱眉,不悦地说,“你俩怎么还没走?” “桦姐?你是桦姐?”小柔喜出望外。 荆桦转身,冷冷地说:“金花娘子早就已经死了,我不是你们的桦姐。难道你俩没收到信件?” “信件早已收到了,”馨儿说,“但我和姐姐不会离开的!” “桦姐,你是我们姐妹的救命恩人,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们都不会离开你的。”小柔也说。 “你们何必!”荆桦生气地说,“我真的不是你们认识的荆桦,我也不想欠你们什么人情,你俩还是速速离开吧。” “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你不认我们也罢,我们都会誓死追随你的!” “倘若我不愿意呢?” “那就一刀杀了我们!” “……” 荆桦心里是感动的,可她真的不想连累这两位忠心的女孩。 就这样尴尬地僵持着,谁也不肯让步。 最后,荆桦终于败下阵来:“那你们继续留在这里吧。” 其实小柔和馨儿留在这里也好,至少她们对金花娘子的生平还算了解。 “你们知道苏远吗?”荆桦问。 “当然,”小柔说,“苏右使是桦姐的情郎,我俩怎会不知。” “苏右使?那么,左使是谁?” “是无忧宫主。”馨儿说,“苏右使与无忧宫主齐名,是半天月教主的左右手。” 我去……原来苏远的地位这么高! 荆桦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起来了,她使劲清了清嗓子:“嗯,说来听听。” “苏右使的来历比较神秘,他的底细就连对姐姐也不曾提过。大家只知道他擅长使毒,素有江南毒公子之称。为掩人耳目,他在城内开了一家医馆,以医者自居。”小柔说。 听到这儿,荆桦猛然想起边疆老人问的问题。 “江南毒公子?很厉害吗?”荆桦问。 “那当然,”馨儿说,“他可是江南第一用毒高手!” 边疆老人问她江南毒公子的事情,她曾以为是弄月,如今才知道原来是苏远。 然而,江南毒公子,与苗疆三液毒有何关系? “那苏远可有留下什么遗物?”荆桦问,“比如……医书什么的。” “有,”小柔点点头,说:“苏右使为姐姐编撰了一本医书,里面是为姐姐调补身体的方子,还有危难时刻解毒保命的药方。” “我想看看。”荆桦说。 “我去拿。”小柔起身回房,不一会儿就拿了医书来。 荆桦接过医书,只见书页整齐地用三股线装订着,封面用稳重的隶书写着“娘子方”三个大字。 荆桦脸一红――这书名完全就是红果果的调戏!别说金花娘子,就连荆桦这个局外人看了都忍不住有点小鹿乱撞。这个苏远,真是情商很高啊! 翻开书的目录,苏远很细心地写了四大页,第一页是伤疗方,第二页是病疗方,第三页是体疗方,第四页是毒疗方。分类齐全,连页码都给标着。要不是从右往左竖着写的,荆桦几乎要把它当成一本现代的正式出版物。 荆桦翻到毒疗方的目录,果然在其中找到了苗疆三液毒的内容。然而,上面的解答却令她有些失望。 根据苏远的记载,苗疆三液毒是七虫七花毒的升级版本。原本七虫七花毒是江南至毒,但毒虫与毒花好歹是能在地面上找着的东西,所以解毒相对容易。而苗疆三液毒是由三种不同毒蛇的毒液配成,蛇是穴居动物,寻找难度要大得多。况且这种毒并不是由固定的三种蛇毒配制而成,江南的蛇种类繁多,蛇毒的组合也就千变万化。所以,苗疆三液毒并不是一种毒,而是一个系列。 这种毒只要沾上一点,毒液会立刻侵入身体的每个角落,除了血液和心脏里的毒素能通过药物排出体外,其余脏腑里的毒素是无论如何也排不出去的。因此,一旦中毒,只能保命,最好的结果就是陷入深度昏迷,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变成植物人。 结尾,附有保命的药方。 荆桦指着药方,申请道:“我想抄一份。” 二人应允。 荆桦将药方抄录下来,对折收进口袋,行礼道别:“谢谢你们,我先告辞了。” 小柔突然抓住荆桦的手腕,眼中盈满泪水。 荆桦一怔,低头说道:“对不起,我……” 小柔从袖袋中掏出一个小瓷瓶递给荆桦,说:“桦姐,这瓶护元丹您先吃着,我配好了再给您送去,早晚饭前各服一次,内伤发作的时候多服一次。” 荆桦望着小柔,说了声谢谢,可是小柔的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从眼眶里涌了出来。荆桦心里觉得很抱歉,因为她毕竟不是金花娘子。她张开双臂抱了抱小柔,谁知馨儿也凑过来,与小柔一起抱头痛哭。 “对不起……我……”荆桦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一对姐妹,也被她们感染得一道哭了起来。 许久,三人才平静了些。小柔抹了抹眼泪,说:“桦姐,你多注意身子。” 荆桦告别二位姐妹,回到春风得意宫时已经很累了。一进门就看见星儿,脸色蜡黄神情紧张地踱着步,连忙问道:“星儿,你怎么了?” 星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着说:“夫人,半天月……半天月把冬儿抓走了……” “抓哪去了?” “总坛。” 荆桦十分清楚半天月玩的什么把戏,他抓走冬儿,无非就是为了要挟她去杀欧阳飞鹰。荆桦冲进房间,从墙上取下一把剑,转身对星儿说,“带路!” 神月教总坛的位置十分偏僻,四面高墙,戒备森严。荆桦吩咐道:“你在暗处等着,我进去找半天月要人,一旦冬儿出来,你赶紧接她回家。” 星儿点了点头。 荆桦捏紧了手里的剑,义无反顾地往里走。刚进大门就冲出十几个黑衣人。 荆桦咬了咬牙,红着眼睛说:“要么死,要么滚。” 这群黑衣人愣了愣,却还是有人冲了上去。荆桦不由分说,噼里啪啦将他们全都杀了。她一点儿都没有犹豫,也没有内疚,甚至觉得有些快感。 荆桦越往总坛的深处走,机关就越多,危险也越深。然而她已杀红了眼,踏入神殿之时,她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冒火。 半天月却笑得异常开心,他说:“杀手就该有个杀手的样子,你这样我才喜欢!” “放人。”荆桦说。 “杀欧阳飞鹰。”半天月说。 “你放了她,我就答应你。” “你杀了欧阳飞鹰,我再放她。” 荆桦觉得自己的耐心快要用尽了。她做了几个深呼吸,咬着牙说:“你若不放她,尽管杀了她,你杀了她,我再杀了你,大不了同归于尽!” “哈哈哈哈!”半天月大笑,“我就喜欢你这一腔怒火,满眼杀气的样子!”说罢,将冬儿推了出去。 荆桦接住冬儿,问道,你没事吧? 冬儿摇了摇头,望着荆桦的脸色,忧心地问:“夫人,您怎么样?” “别忘了你的承诺。”半天月说。 荆桦白了半天月一眼,拉着冬儿的手,说:“走,咱们回家。” 姐妹两人转身离开,身后传来半天月幽幽的声音:“金花娘子,你终究是我半天月的杀手。” 这一次,荆桦不敢再随便离开星儿与冬儿了。回到春风得意宫,荆桦满身满手满脸都是血。冬儿拿了干净衣物放在床边,星儿端过水盆放在桌上,浸湿手帕,要给荆桦擦手擦脸。 荆桦接过星儿手中的帕子,说:“我自己来,你先带冬儿下去休息吧。另外通知各姐妹,这几日务必小心一些,外出都要记录去向以及何时回来,以防不测。” “是。” 荆桦对着铜镜擦拭着脸上和手上的血迹,内心仿佛一下子清醒过来了。 只要半天月不死,神月教不除,她就永无宁日。哪怕她躲,她逃,她走得再远,都摆脱不了这个大魔王。 无奈的人生,险恶的江湖。半天月才是真正的阴魂不散。 其实金花娘子早已同神月教不共戴天。她相信,金花娘子直到死的那一刻也没有屈服。而对于荆桦,无论她愿不愿意承认,她的生命其实也早已和金花娘子连接在了一起。 要么半天月死,要么她死,只能分出胜负,才可重获自由! 江湖问路不问心,问心问得几路行? 一入江湖深似海,从此故人是路人。 她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奋战到底。 是生,是死,她都要一条道走到黑,没有选择的余地! 半天月,我荆桦与你势不两立。 荆桦正这样想着,突然听到有人敲门,于是说道:“请进。” 自荆桦几人回来后,欧阳明日在院中便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加之遇到星儿与冬儿时,二人都说荆桦脸色极其不好,所以连忙过来瞧瞧状况。 荆桦转过身来,看到是欧阳明日,赶紧把桌上的水盆端到别处,擦了擦桌子招呼道:“赛华佗,你请坐。” 望见荆桦的脸色,欧阳明日的掌心立刻渗出一层冷汗。他张了张嘴,鼻子微微发酸,却仍然故作镇定地说:“荆姑娘,该诊脉了。” 荆桦点点头,摸索了几下口袋,说:“我正好有东西要给你。去哪了呢?”一边说一边拿起刚换下来的外衣翻来翻去。 欧阳明日趁机用袖边擦了擦泪,做了几次深呼吸,低头整理着自己的衣衫。 “在这儿呢,”荆桦终于翻出了药方,递给欧阳明日,说,“根据江南毒公子的记载,苗疆三液毒无法破解,只能保命,这是保命的药方,我抄了一份。” 欧阳明日接过药方,仔细端详着。许久,颤抖着收起药方,意味深长地说:“荆姑娘……你,辛苦了……” 荆桦瞧着欧阳明日的反应,总觉得有些不对。欧阳明日面色微红,不停地吸着鼻子,看起来很没有精神,眼中还有些泛红。似乎有点……像是感冒了?而且是流鼻涕的那种? “赛华佗,你是不是生病了?”荆桦问。 欧阳明日含糊不清地“哦”了句,说:“不碍事。在下先给姑娘诊脉。” 荆桦浑身乏力,累得睁不开眼,于是一只胳膊伸到欧阳明日跟前,便枕着另一只胳膊直接趴桌睡了。 欧阳明日的手指搭在荆桦的脉搏上,望着荆桦血色全无、白得发青的脸和唇,泪水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 她原本是个平凡而美好的女孩,却在这江湖中受尽折磨。她心地善良,有爱无恨,却时刻面临生存危机,甚至不得不杀人为恶。她的心在哭喊,她的身在抗议,早已心力交瘁。如今身心更是千疮百孔,只怕离油尽灯枯不远了。 欧阳明日起身,从墙上取下披风给荆桦系上,悠悠地说:“也好,也好……总好过活活受苦。” 对医者来说,救不了人是最无助的事。更何况他救不了,便再也无人能救。 他的心隐隐作痛,没想到自己竟会这般难过。 欧阳明日走到灵台前,点了三柱香,拜完插在香炉中,缓缓说道:“弄月公子,请恕在下无力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