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顾府上下开始张灯结彩，下人们面上都是即将过节的一片喜气洋洋，不过由于地方大人稀少，装点完以后仍是显得有些幽静。特别是他们府里两个主人一个个的不着家，老爷日出夜归，小姐午时出有时候深夜回，所有的事情都丢给管家安排，总觉得差了些年节该有的气氛。众人心中感慨，以后小姐嫁出去了，估计就更冷清了吧。　　午时一过，昭之又出门了，先是走到珺娘门前往院里扔了个东西，然后开始在街上闲逛。来此半个月上京城基本都逛过了，徽娘不在没人陪她饮酒作乐，给她分享好玩的有趣的，日子过得很是无趣。　　班青已经好久没见了，十二年前那旧案，昭之也知道她忙，说起来孟琮沅的母亲也牵连进去了，估计他也忙，好久也没见他。这样看来她倒成了最闲的人了，没有师傅师叔管着，功课也不用做，也没有没完没了的医书和草药，她过得太逍遥了。　　打马前行去看姜晏，行至转角处看到一个人影有点像钟九，他骑马消失的很快，昭之便没有喊他，毕竟上次那事还尴尬着呢。　　到了酒肆门口，小二热情上来给她拴马，昭之随意与他闲聊，“今天有什么新鲜事？”　　小二一脸笑意，“张老二又来了。”　　昭之愣住了，还真的三番五次送上门给人打啊，这人的皮还挺厚实的。问小二，“他找了更厉害的帮手来闹事？”　　小二一脸神秘样，笑道：“不是的，你进去看了就知道。”　　掌柜在柜台里热情招呼昭之，然后招待客人去了。　　昭之走到后院，姜晏穿着一身新的紫衣黑靴，很是神气的叉腰站在院子中间，对着张老二一行人指指点点，“来，倒在这里。”“你，你的这框土倒边上来一点。”“张老二，说你呢，饭吃得多怎么力气那么小呢，用力踩，踩严实点。”　　“他这回不找人家要钱，改成强迫压榨劳力了？”昭之额上青筋冒出来，低声问一旁的小二。　　小二眼睛发亮，满是敬佩的看着姜晏，摇头道，“晏公子把这帮人收服了，以后再也不打架了。”　　昭之失笑，“难怪掌柜的那么高兴，不用亲自干活了是吧。”　　小二仍是一脸钦佩不已，幽幽叹道，“晏公子真是太神了，不仅长得好看，功夫厉害，头脑还这么好。”昭之无言看他一眼，先前那个怕姜晏怕得跟个兔子一样的人仿佛不是他似的。　　姜晏转头看到昭之，对她展颜一笑，这应该算是他给她第一个充满善意的笑了，有一身好皮相真是太方便了，大冬天的看到这么一张笑脸，真是相当的和煦暖人啊。　　小二在一旁轻轻嘀咕，“我的妈呀，笑起来也这么好看，吃什么长大的这是。”此时他是已经完全忘记，连续几天被姜晏疯狂支使和嫌弃得欲哭无泪的情形了。昭之看着他，彻底明白人身上为什么会有奴性了，看到比你强的人不去学着怎么变得和人家一样强，没有底线的跑过去讨好，这可不就是奴性的最好解释吗。　　姜晏对身后三人大声吩咐，“好好干，天黑之前给我弄完，知道吗？”　　张老二堂堂七尺男儿，长得虎背熊腰，一脸谄媚的点头讨好，“大哥放心，保证弄完。”　　姜晏拍拍衣袖走过来，眼睛扑闪扑闪，一脸得意看着昭之，“看，我答应你的，说帮忙就帮忙。”　　昭之嘴角抽搐，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的话，姜晏还没炫耀完，又回头对那帮人呼喝，“你们几个，看到大姐也不叫。”　　昭之还没来得及阻止，那几人声音嘹亮，齐整的喊了一声，“大姐。”　　昭之僵硬的看了一眼张老二，转身逃离了后院。还大姐，论年纪我大概得喊你一声叔叔。而且她今天穿的男装，被这样喊大姐，很是诡异啊。　　在前厅找了一张桌子坐下，姜晏跟过来，对跟在一旁的小二呼喝，“还不过来上茶，傻了吧你。”小二飞奔过来放上茶具，昭之瞠目结舌。　　姜晏又吼，“点心呢，上栗子糕，要蒸笼里面刚拿出来的，别给我吃到冷的。”小二脚步飞快的跑到后厨去拿点心去了，昭之额头上青筋已经全都冒出来了。　　姜晏又开始差遣掌柜，“我说你，还站在那里看什么，还不过来倒茶。”掌柜的放下算盘，笑盈盈的过来倒茶，俨然一副伺候大少爷的阵仗，还是屁颠屁颠伺候的那种。　　上次这两人明明一副苦不堪言，苦大仇深盼着他赶紧走，现在算是已经彻底被他收服了。只是，这个收服怎么看着那么别扭呢。只能说，像他这种个性不好，又喜欢暴力的小孩子，确实很擅长能把人的奴性调动起来。　　栗子糕端上来，姜晏把碟子推到昭之面前，“吃吧，新鲜出炉的。”　　昭之一本正经的问，“后院那几个，什么人呀。”　　姜晏轻描淡写道，“跟着张老二的小弟呗，以后他们仨就是我的小弟了。”　　昭之指尖点点小二和掌柜低声问他，“那这俩人什么情况……”　　姜晏抿一口茶，洒脱不羁笑道：“哎，收服这几个人小意思，你是不知道我以前在泾关城，走在大街上没人不拜服……”说到后面声音就低下去了，昭之突然想起之前有折子上写的，姜氏嫡子不学无术，欺压良民，这个估计还真没冤枉他。　　昭之想到什么，突然问他，“孟琮沅是不是派人过来接你了？”　　姜晏神情倨傲，别过脸，“我偏不回去，偏不进宫和他们一起过年。”　　昭之打量四周，低声道，“我们上楼去。”　　二人上楼，关上房门，昭之面色严肃，“你不去你哥那，为什么？”　　姜晏眼眸低垂看着自己放在桌上的手，幽幽开口，“群臣弹劾父亲的时候，皇帝问他，他一句都没有替我们求情。他不是我哥，亏父亲对他那么好，泾关城也是他长大的地方啊。”说到最后，言辞激愤，眼圈发红，许是想到了那整个死气笼罩的地狱之城，如他所言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饶是昭之这样一个过路人看到了都觉得触目惊心，像他这样有着深刻感情的人，怕是更难释怀。　　昭之给他倒了一杯茶，放在手边，轻声说，“那些弹劾多半是真的，他求不求情，对结果也没什么影响吧。”　　姜晏摇头，“才不是这样的，就是因为他没有求情，皇帝这才给他封王的。拆姜家的墙，垫自己的路，我才不要这样的哥哥。”昭之理解他的心情，以为是同生死共患难的人，结果发现人家根本早有打算，这种落差确实让人不舒服。　　昭之只好转移问题，“那你来京城是为了什么呢？”　　姜晏红着眼圈，握紧了拳头，“本来是求情的，可是还没到京城，旨意就判下来了。”　　看来这就是他喝酒的原因了，昭之好言安抚，“事情已经成了定局，那你应该回家陪你的家人啊，这种时候，大家抱在一起同心协力，不是更好吗。”　　姜晏揉了一下眼睛，扬声道，“你不懂，他们不是我的家人，父亲一死每个人都拼命争权争利……反正你不懂，泾关城没了，我早就没有家了。”　　昭之心里暗自叹息，还真是没有一壶水是开的，这么看着这孩子真是有点可怜。又问，“那你以后呢，怎么打算，总不可能一直赖在这个小酒馆吧。”　　姜晏低下头，低声道，“我，还没想好。”　　昭之轻轻试探，“我听你上次说，你想上战场，奋勇杀敌，为国效力。”　　姜晏怒气冲冲，冲她低吼，“哼，那是以前，我才不要像我爹那样，被人当成傻瓜，最后还落了那样个结果。”　　昭之面容平静温和，语气虔诚道：“你不能这样说，你的父亲姜绍大将军，他在我心里，是个大英雄。不光我，还有很多和我一样的人，都觉得他是很了不起的人。”　　姜晏不可置否，半晌又盯着昭之的眼睛，神情严肃问道，“真的吗，可是现在大家都骂他，说他是卖国贼，是庸才，连家都守不住。”　　昭之反问，“那你怎么看，你觉得你父亲是那样吗？”　　姜晏气愤摇头，扬起拳头用力砸了一下桌子，茶水随着他的动作弹起来，溅了一些出来。昭之用帕子抹去水渍，只听姜晏沉声道，“当然不是，我只是觉得他很不值，明明做了那么多，却被人害死了，最后还要被那样写进史书。”语气有些刺痛。　　昭之思索了一下，面色是少有的严谨和沉静，缓缓道，“值不值得这件事，我们没法为他去衡量。但是做一个好将军，上对君王，下对百姓，前有敌人，后有士兵。这些都是他要扛起来的责任，你知道这有多不容易吗？”　　姜晏把茶杯拿在手上，也不喝，低声反驳道，“我看他轻松的很，也没有仗打，成天不是教训这个就是那个。”　　昭之看着他问，“将军葬礼的时候，场面怎么样。”　　姜晏神色微变，沉吟良久，“恩，……”他眼睛深深的，聚集了一点点水汽，姜绍离世一年多的时间，往事历历在目。　　昭之柔声问：“我听说，许多百姓自发在家为他守孝，出殡的时候为他送葬的人排了几十里，对吧。”　　姜晏点头，喉咙里发出低微的声音，“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