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之喝一口茶,目光注视着他,声音清脆悦耳:“对一个好将军来说,衡量的标准太多了,没多少人能把握得好。他既要让君王信任他给他扶持,又要让君王不怀疑他,不会动不动就夺了他的兵权。既要让敌人打不赢他,又要让敌人心生畏惧,不敢随意打他。既要让士兵拥护他,又不能让士兵反客为主生了异心。只有百姓,他们所要的只是一片远离战乱的乐土,这些就让他们满足。” 姜晏应该是听过同一番论调,点头同意:“是那么回事。” 昭之见他表情变得快,心里也轻松了一些,刚刚真怕这家伙说着说着就大哭起来。继续说给他听,“所以,对敌人他做到了威慑,对百姓他做到了守护,我,还有很多和我一样的人都会记得他,永远尊敬他。无论历史如何记载,都改变不了那一方百姓心里他的份量。” 姜晏继续点头,“恩。” 昭之想起那日酒肆书生的点评,有些愤慨道:“像有些人说的,当将军不打仗,让姜国的兵马一步步壮大,这种看法很可笑。打一场仗需要的不光是实力,还有财力物力,兵器,马匹,军粮,军备,没有一场战争不是靠银钱堆积的,而这些银钱说到底还是从人民身上的供养的。如果边关整日打仗,对百姓面临的是什么,刚开始可能国库充盈有钱支出军费,到了后来国库空虚,百姓的赋税就会增加,赋税一旦过重,农民起义就来了,到时候内忧外患,永无宁日。” 姜晏冷哼一声,轻蔑道,“哼,那种蠢货懂什么,以为读了几天书就能指点江山,笑话。” “姜绍将军,他也许不是一个好臣子,好领导,好上司。但他镇守让姜国也好流寇也好,没人敢随意踩踏我们靖国的边境,他给东境带来十六年的安宁,这些靖国百年来都没多少将军能实实在在的做到,这是他创下的不朽功勋。”说完这番话,昭之一身正气,面上带着虔诚静穆的神情,语气敬畏。 姜晏仍是有些难过,泾关城破,他们姜氏也做了很多事,但别人只会记得他们的失败,只会冷言相向,只会墙到众人推。“可我好不甘心啊,我们姜氏,世代忠良,我爹,声名赫赫,最后却落了个这样的下场。” 昭之不知如何安慰,从案发到处理结果下来相关的文书她都看过,也细细分析过。一年前,泾关城的失败源于姜国皇子元郅联合山贼,巧用姜绍与姜策之间的龃龉策划的阴谋。过后,东境姜氏的倒台却是太子搅在里面,他想要的无非是兵权,毕竟以后他要当皇帝的话,姜氏和孟琮沅的关系会让他忌惮不已。东境说好听只是边疆,实则已经快发展成一个自己的小国家了。还有朝臣,就连皇帝看不过眼也是真的,这些年姜氏树大招风也太久了,连京城各大世家都难以企及他的名头,怕是早就得罪了不少朝臣,也惹得君主忌惮。至于那些什么几大罪,又有什么人真的看重呢,都是权利和利益。唯一可惜的是泾关城里无辜的百姓,和他数十年来的经营建设,全都毁于一旦。 姜晏低头沉思,心中说不出的复杂的感觉,整件事情翻来覆去其实想过许多遍了。其实比起刚刚昭之说的这番话,从小在泾关城长大的他,熟悉的是另一套法则,除了敌人和百姓,再远一些的,永远的利害冲突,无尽的生死抉择。既重要,又不那么重要,百年来世家名门都是这样,一边做着好事维护名声,私底下又是机关算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和欲望。 比起太子做的事情,父亲一死,局势大乱,先是调走钟繇让局面进一步失控,姜氏再也没有人能力挽狂澜,就连孟琮沅也只能勉强压制副将们,他们自家兄弟之间的矛盾早就不可能调和了,太子再把钟离将军派到东境去,钟离手下的人四下收买姜涣和副将们的人心,这一年多的时间,他已经把东境二十万兵权掌控在自己手心里,接下来为了消除姜氏的多年的威望,攻击父亲是最有效的手段。 孟琮沅只不过是在最后的时刻舍弃了姜家,在最关键的时候把姜氏那些软骨头副将们都拖下水。他早就有他的立场,这样做也是最合适的选择,但他心里还是难受,又很替父亲不值。 那些副将做了什么,这又关父亲什么事,还有那什么土地,他们姜家又不是第一家这样做,也不是第一天这么做,父亲在世时,连皇帝也不会多说一句,现在死了,各路跳梁小丑就开始掀风起浪,还搞什么十大罪,不过是人走茶凉,落井下石罢了。总归,是他不够强,支撑不了局面。 最后,姜晏又问,“你说,这世上到底还有没有公理。” 也许,如孟琮沅常说的,本就是弱肉强食,弱者,有什么资格要求公平和公理呢。现在的他,就是一个让人轻视的弱者。 昭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却只能回答,“我希望有,也相信,会有的。” 就像班青师姐父亲与叔叔的那件事情,牵扯了皇后,两位妃子,还有三位皇子,最后只是给班若怀平反,惩治班氏夫妇,至于其他与皇帝有亲密关系的人----这真算不上是什么公理。 这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昭之突然想起师傅以前说过的话,战争,政治,权力,还有欲望,最终的目的必须是以百姓为重,以百姓的利益为先。如果做不到这些,私欲过大就会失了本心,最后受伤的可能是百姓。是以,他们祁山一脉,所有人出世入仕,都是以这一点为基准的。 *** 翌日,在书房看了文书,便上了一趟班府,还是门户紧闭,班青大概也走了吧。昭之心里担心,也没办法。 很快就到了除夕,顾繇没出门,父女两个下了半天棋,昭之输得一败涂地,管家带着一个人过来,昭之抬眼一看,那人正是姜晏。没想到姜晏和父亲的关系倒是挺好,他在长辈面前倒是收起了无礼和傲慢,和平时很不一样,倒有些翩翩世公子的气度了。 昭之看他们下棋,没想到姜晏脑子那么灵活,虽然还是败多胜少,但比起昭之这个百战百输的人来说,棋艺高了她不少。 随后二人坐在屋里看顾繇写桃符,他平素面目刻板严肃,今日面容温和周身多了些疏阔之气,倒是有几分传说中大儒名士的风姿。 父亲又邀他留下来,姜晏一点不客气应下来。顾府人丁稀少,就算来了个姜晏增添了些气氛还是显得冷清,于是昭之干脆安排所有下人一起上座,总算把两个饭桌全都填满了。 吃过年夜饭,大家开始封红包相互拜年讨个吉利,很是闹了一会儿,顾繇饮了一些酒便早早回房去了,下人们便收拾收拾找自己的乐子去了。 昭之和姜晏裹着毯子跑到屋顶去,往上看,月华如水,火树银花不断的点亮夜幕,焰火纷纷乱落如雨,那是人们虔诚的祈求和对来年真诚的祝福。往下看,热闹的爆竹之声响彻整个京城,爆竹声中仿佛还带着不断的欢声笑语,纷纷入耳。蔼蔼繁华地,一望无垠浩瀚的万家灯火,星桥银河大抵便是如此了。脚下庭院里,几株红梅开得正盛,暗香拂面而来,让人心生欢喜。 以前在祁山上,过年也不过是简简单单吃顿饭意思意思,其他的便没了,各做各的事。第一次这样,别有一番滋味。 昭之突然兴致冲冲的对姜晏笑,“我听说,京城有一条护城河,可以去那里放河灯许愿,要不咱们去放河灯。” 姜晏皱眉,没好气看她,“你又被人诓了,一般来说,只有在中元节之夜才会放河灯,而且放河灯是为了祭神祭祖,还许愿,蠢死了。” 昭之吐着舌头,“我以前在书上看的也是中元节放河灯,我以为不同地方风俗还是有不一样的,不过这也就是讨个吉利,你这么计较干嘛。” 姜晏眼光一闪,对昭之笑,“不如我们来做祈愿灯,祈愿灯也是专门许愿的,不过它是往天上飞的,不是在水里游的。” 昭之笑,“这个我也在书上看过,也只有我们中原人,能做出这么手巧的东西了。” 二人跳下去,唤人找了竹篾,红纸,松脂各种材料,姜晏是个爱玩的,这种东西本来就会做,昭之跟着他一下就学会了。几只祈愿灯做好后,昭之见姜晏在灯上画画,她也不写心愿了,在灯上面画各种小东西,玩得不亦乐乎。 最后一只,昭之偷偷写了愿望贴上去,姜晏不经意凑过来被她挡回去了,祈愿灯飞上天,她的心愿以后就有老天爷保护了。 放了灯,烟火爆竹都消停了,才发现夜已经深了,四周恢复了宁静,梅花的香气又浓郁了些。昭之便吩咐人在府上给姜晏准备客房,这家伙说是酒肆没人了,待在那里他会饿死,父亲便做主收留他,反正和昭之没关系。 两人站在院子里看祈愿灯一个个飞远了,昭之笑盈盈的,侧过身子去问身边的姜晏,“你一个愿望都不许啊,今天可是除夕,飞上天的愿望老天爷都会保佑的。” 姜晏负手而立,身形颀长,发丝微动,熠熠有神的双目微微闪动,低笑一声,“我姜晏想做的事情,不用靠老天爷。” 昭之不知怎么的,看到他此时清俊的面容,想到另一个人,他话很少,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倒他,要是昭之问他这样的问题,他也会这样回答。 像他那样的人好像真的和祈福许愿这种事没什么关系,他自己就是自己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