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八,交农事件如期爆发。
清晨,白鹿村首先响起惊天动地的三声铳响,紧接着,像是呼应,连续不断的铳子轰鸣从临近村子里传出,并且迅速的向原上其它的村子蔓延开去,一时之间,白鹿原上全是铳子的轰鸣。
白鹿村一片开门关门的噼啪声响过,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在清晨寂静的村巷里回响,一个个扛着犁杖,夹着杈耙扫帚的男人,在蛋青色的晨光里跃进,匆匆朝村子北边的道路奔去。
村里已经完全变成了女人的世界。
“黑娃,你看看你看看,这是要出大事啊,嘉轩这样弄是会闹出大乱子哩,别忘了,你大也在里面。”
鹿子霖站坐不下,在村口推磨似的乱转,交农事起,意味着保障所落实新政彻底失败,他再一次输给了白嘉轩。
他没想到黑娃竟然这么的难缠。
自从告密那天被拦下,时杰已经连续盯他多天了,鹿子霖使尽浑身解数,始终没能够脱身,此时大势已去,鹿乡约只觉前途晦暗,浑身是火无处发泄。
“子霖叔,给你明说了吧,若不是兆鹏哥,我根本就不会这么费事。”
时杰挽了个枪花,精美的左轮紧贴腰际,“砰”、“砰”、“砰”、“砰”、“砰”、“砰”……急如星火的六枪连成一声炸响,檐下蹦跳觅食的几只麻雀无一幸免,当场炸成一地碎肉,染血的羽毛零落一片,遍地都是。
“你!你……”
“子霖叔,整个白鹿原,知道我会这个的只有你一个,若是有第二人……”
“我烂肚子里!”
鹿子霖向来保命第一,被惊破了胆的他再没有丝毫怨气,只要眼前之人不死,他这辈子不敢有任何反抗的想法。
“子霖叔,我这是在救你。”
时杰打开天窗说亮话。
“我知道你是想和嘉轩叔别苗头,这是好事,没有争胜就没有进步,哪怕耍阴招使手段都没问题,但有个基本原则:不能以坑害族人为代价。你要真有那本事,夺了他族长位置我都没意见,但你帮外人坑族人,那是羞先人,就算没有我,多行不义,你也没好下场。”
“黑娃,你说哪里话,我咋会坑族人哩,我姓鹿,也拜宗祠哩!”鹿子霖撇清两句,忽然问:“黑娃,你啥时候学的这本事?还有这枪,哪来的?”
“你觉得呢?”
“张总督?怪不得!你小子好造化呀,咱鹿家今后要翻身了!”
“子霖叔,你这个‘咱’字讲得好,只要你还记住这个,我不管你其它事。”
“叔听你的,”鹿子霖应声承诺,“黑娃,嘉轩和你大他们……”
时杰老气横秋道:“这可是一辈子都难忘的经历,男人嘛,谁年轻时候不疯上一回,要不回头也没办法给孙子显摆不是?”
“嘿嘿,黑娃,叔有个顾虑呀,他们交农闹事,那印章税……万一……”
“总督是总督,印章税是印章税,再说滋水县那史维华也代表不了总督。
他想中饱私囊我没意见,但不能坑咱,子霖叔,说到底,白鹿原是咱们原上人的白鹿原,他史维华拿了钱拍尻子走了,后果还不是由咱们来承担?”
“那以后……”
“嘉轩叔在以他自己的方式维护族人,他本就是族长,族长应该就是他那样,堂堂正正,什么事都摆在明面上,但那种方式对内还成,对外就显得有所不足,需要一个缓冲,保障所是最基层的管理单位,万事都会通过保障所来施行,所以你别苗子想出头得外求……”
“叔明白!”鹿子霖比划着手势,“鹿子霖白嘉轩,白嘉轩鹿子霖,一白一鹿,一明一暗,他是面子我是里子,面子里子都是为了咱白鹿村,对吧?”
“子霖叔好厉害!说得透彻。”
时杰不失时机的捧了一句。
“只是这保障所芝麻大的衙门,头上还有那田福贤哩,他可是……”
“他是白鹿仓的总乡约,没了白鹿原他啥也不是,若想不明白这事,那就换个明白事的,原上的人多哩。”
这之后的许多年里,直到老去,鹿子霖都没有忘记过这个早晨。
没有忘记那连成一线的枪声,没有忘记那炸成一地碎肉的麻雀,没有忘记黑娃笑嘻嘻的下杀手的模样,尤其是田福贤也莫名其妙的变得“懂事”以后,鹿子霖终其一生,都没有再萌生过其他的想法。
历史在这个早晨悄然拐了个弯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