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香是醉楼里一个唱小曲儿的姑娘,早起梳洗过,她正和那些卖艺姐妹们谈笑之时,月落茶楼的一个小二满脸带笑地跑进来。 语香眼利,一眼看见小二,忙起身下楼去迎:“李家哥哥,有客人叫人唱曲儿?我们快走吧。” 醉楼每年都会给城里大酒楼茶楼中的小二打点银子,双方保持着良好的合作关系,只要去哪儿聚会践行的人想找唱曲的暖场,他们都会来醉楼叫人。 小二止住就急着要走的语香,说道:“你会唱雅词吗?辛老先生的词你会几首,别着忙,万一到时候客人不满意不是砸你语香姐姐的招牌吗?” “嗨”,语香一甩粉红的丝帕,“我当有什么特殊要求呢,我刚入行学的就是辛老先生的词。这次又是书生们聚会吧,我有数不清的经验,好伺候。” 说着便喊自己的小丫鬟拿琵琶下来。 小二觑觑楼上的姑娘们,想找个模样也文雅的,不过她们都只是站在栏杆边朝他挥手笑笑,便转头继续交谈。 才刚过辰时,根据以往经验,这么早就叫人唱曲的都是正经人,给的赏银也不多,她们还是不和语香抢了。 语香哼小二一声,扶着耳边漂亮的发髻兀自在前面走了。 小二无奈地一路领着语香直到茶楼天字一号的雅间门口,示意她站得规矩些,才抬手敲门:“宋夫人,唱曲的来了。” 语香差点没有被唾沫呛得咳嗽起来,某某夫人?女人也敢出来叫唱曲儿的,不怕被夫家知道了打断腿啊! 还是说这雅间内其实是两夫妻,而男的怕老婆,小二就只应承女的? 没等她想法落下,门内想起清脆的“请进”二字。 小二吱呀一声推开门,抬手示意语香进去,语香摸不清情况地迈进一步,就看见靠窗的桌子旁坐着一个容貌美丽的女子,但美丽还不是她最大的特色,而是眉眼间那种温柔如水的笑意,让人一见便心生好感。 即便这不是什么俊美无双的公子,语香还是有些脸红地施了一礼:“醉楼语香,见过宋夫人。” 这不好意思是无地自容,语香第一次觉得自己这种出身的女子,不配站到人前来。 但她很快听到一道十分轻柔好听的声音:“清圆,给语香姑娘看座。我想听稼轩先生的词,你会唱几首?” 唱曲儿的都来了,清圆和夏木忐忑的心还没放下,要是知道小姐吃过早饭就来喝茶是为了听小曲儿,她们死活都要拦住啊。 不过听到吩咐,清圆还是老老实实地搬了张凳子给那女人送去。 “大部分都会唱,宋夫人可以随意点”,语香规矩地挨着凳子坐下,抬手示意小丫鬟把琵琶给她,然而小丫鬟也被眼前的情况弄得有些蒙,完全没有接收到姑娘的信息。 语香不得已轻轻咳一声,小丫鬟才反应过来忙把琵琶送给她。 语香抱歉道:“奴家失礼了。” “无碍”,薛莘笑道,点了点手边的茶杯,“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先唱这首吧。” 素手轻拨,悦耳圆润的琵琶乐声便在雅间内挥散,檀口轻起,唱出开阔的歌声:“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 薛莘一手支腮,一手跟随节奏轻轻敲打杯壁,听着歌声暗想,如果这姑娘活在宇宙历时代,只凭这一把好嗓子天天蹲在家里就能收获粉丝无数了。 哪像现在,只能做一个人下人! 一首唱完,语香谢绝了这位宋夫人让她歇会儿的建议,喝杯茶润润嗓子便又接着唱起来。 这次唱的是青玉案元夕,比昨天下午薛莘听到的那歌女唱得要好听许多。 清圆这时不忐忑了,抱着茶壶随时准备给人家倒茶。 夏木同样听得沉浸其中,最后那一句差点让她感动落泪。 薛莘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睛,“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常人念着感慨,于这些漂泊的女子来说却更多的是心酸吧。 或许是这种单纯只为听歌的客人几乎没有碰到过吧,语香唱出来的词句中的感情越发丰沛。 歌声飘向街面,引得不少路过之人驻足。 斜对面的馄饨摊上,正在低头吃馄饨的老者抬起头,凝神静听片刻后,捋须笑道:“徽州果真更具教化,日日不停老夫的词啊。” 旁边中年仆人噗嗤笑道:“老爷子,您这话让外人听到,可是要被讥嘲的。” 老者不在意地摇头笑了笑,越听这歌唱得越好,就是他家那两个听他讲解过词中深意的歌女也唱不到这般好,放下还剩一半的馄饨,老者抬步去了月落茶楼,在大厅要张桌子又点两碟茶果吃着听起来。 仆人拴好驴,端着一碗馄饨也追了过来。 月落茶楼的客桌渐渐填满,却静悄悄的只有二楼雅间内飘出来的歌声在回荡。 宋慈将具结状写好封起来交给衙役送去刑部批复,又开始写卷宗封存证据,看看沙漏已经是巳时一刻,他收好纸笔站起身。 嗯,现在不太忙可以多陪夫人一会儿。 “大人?”瑛姑端着一盆鱼汤走过来,见宋慈这时便出了书房,猛然顿住脚步,鱼汤洒到托盘上一些,她却丝毫没有在意,“早晨去菜市瞧见有买莼鱼的,我买了条给您炖的汤,您不喝点吗?” 宋慈笑了笑,“闻着倒是挺鲜的,你们喝吧,我到后衙去。” “这是特意给你炖的”,瑛姑说道,又抬头看了眼天上的太阳,“再说现在天还早,夫人肯定忙着其他事没空给您做吃的。” 宋慈摆手,示意她回去,“我就去后衙看看。” 他绝不是想看夫人。 晓晴不知从哪冒出来,施礼道:“大人,夫人好像吃过早饭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您用不用去找找夫人啊?” 宋慈眼底的笑意平息下来,他淡淡看一眼这丫鬟,迈步向后衙走去。 一刻钟后,宋慈面无表情地站在月落茶楼门前,听到飘扬下来的歌声时,眉头不太明显地皱了皱。 “夫人去茶楼了?” “她不是身体还没好吗?去茶楼一个多时辰还不回来?” “…” “去了哪家茶楼?做什么去?” “…月落茶楼,做什么夫人没说。” 听这绵软无力的歌声唱的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宋慈眉头一动,随即大步上楼。 小二见了忙迎接着道:“宋大人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 宋慈打断这些客套,“我随便看看,不用跟着。” 因一个多月前捉那群匪贼,徽州府城的百姓不认识宋大人的不多。 小二还在犹豫,不知道是不是店里犯了什么人命案,心里一阵儿一阵儿地发突。 宋慈又道:“找人,别声张。” 小二吓得连连点头,他们茶楼今儿个客满,难道倒霉的躲进来了什么大盗? 宋慈没用问人,径自停在天字一号雅间外,犹豫片刻,抬手推开门,然后果真看到倚桌听歌的自家夫人。 看了眼那身着一层薄纱衣的青楼女子,他的额头迸出两根青筋。 雅间内热起来的歌唱氛围被冻住,不自觉跟着轻轻哼唱的清圆和夏木立即紧张地站起身来。 “你来啦”,薛莘看向门口,笑道,“快进来吧,我们都等你好久了。” 宋慈觉得手心发痒:想打人。 语香停住歌声,抱着琵琶站起来,只看来人一眼就忙垂下头,这不是宋大人吗?那这位宋夫人… 楼下有人在嚷:“怎么不唱了?你们唱完了让唱歌的姑娘下来给我们唱。” 宋慈关上门,声音冰冷音调平平:“继续唱,再唱两首就出去,出去后不要瞎说。” 夫人竟然出来找唱小曲儿的,若传出去,她还要不要名声? 薛莘耸耸肩,她昨天看过的那些稼轩词反正就快让语香唱完了。 语香应了声是,因为宋大人身上四散的官威而有些抖。 薛莘安慰:“别怕,放心唱”。 轻柔好听的声音却让宋慈额头的青筋又多蹦出两根,她还有心情安慰别人? 语香深吸口气,撑着唱完两首,忙起身施礼连钱都不记得收便要走。 薛莘叫住她,让夏木送了十两银子过去,笑道:“你唱得很好,相信你会成为大宋最有名的歌者。” 歌者歌女一字之差,却完全没了贬低鄙视之意。 语香只觉眼眶热热的,接着银子低头道谢,出门前保证:“语香绝不会传闲话的。” 语香和小丫鬟走后,宋慈看着薛莘:“没想到夫人竟如此怜香惜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