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姑神情怔然，一步步走向那只放在地上的碗，她爹娘显然还没意识到事情怎么发展到这一地步，叫了声宋大人又去唤自家女儿。　　宋慈冷眼看着，声音严厉：“本官最不耐烦的就是这种妇人把戏，一哭二闹三上吊，都别拦着她，本官看她敢喝。”　　　　宋慈还在说，秀姑眼睛一闭弯腰端起碗仰头就灌到了嘴里，一股烈意下喉直达腹部，秀姑一个字都没说就瘫软下来，碗砸碎在青砖上，惊得呆怔间的众人回神。　　“哎呀”，宋慈跌足叹道，“她怎么是这般一个烈性女子，这毒酒说喝就喝了”，他满脸可惜地走到刚才气焰颇盛的那两个年轻人跟前，指指被寒酸年轻人半抱着的女子，商量道：“二位都是有和这小姐婚约的人，谁把人带回家好好安葬了吧。”　　“我是要娶媳妇的，要这个死人做什么”，两个年轻人连连摆手，随便找个借口就快步跑出了衙门的大门。　　宋慈脸色难看，在后喊道:“无信无义的败行之徒，还是读书人，下次再让本官见到定不轻饶！”　　话落，他才想起夫人还在，刚才这般高声呵骂，也不知会不会影响自己在夫人心中的高大形象，忙闭口不言。　　　　薛莘早在宋慈故意板起脸夸张地呵斥那女子后又跌足道歉时就按着肚子忍笑了，她真没想到这个名传后世的法医学鼻祖、宋朝堂堂提刑官大人也有这么幽默的一面。　　如果不是了解几分这人的性情，她都看不出来半分破绽。　　　　这边老两口眨眼之间痛失爱女，正围着人事不知的女儿哭个不住，妇人抹着眼泪看向宋慈，语气不满道：“宋大人，我们是让您给我们主持个公道，没有让您逼死小女啊。”　　宋慈万分抱歉，“这不正是二位刚才说的吗？婚事不成就活不成了，本官完全是按照您二位意思办的啊。”　　衣着寒酸的年轻人此时已是眼眶通红，心里埋怨宋大人刚才把话说得太难听，但知道根本原因并不在宋大人身上，是他懦弱不敢斩钉截铁地保证，之前又觉秀姑不会真的喝下这毒酒才没有拉住她。　　　　年轻人看了看怀里呼吸微弱的女子，神色坚定地对老两口道：“岳父岳母，我愿意娶秀姑为妻，请您二位成全我们。”　　伤心之中的老两口听到这话还是迟疑了片刻……　　　　宋慈已经不关心这家人的后续，笑着弹了弹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走向薛莘，正要问夫人想不想去街上走走，瑛姑面带忧色地从旁边站出来挡在宋慈前面。　　“大人，这…”她不赞同道，“这会不会有什么不妥，毕竟是一条人命，还是大人…”　　“逼死的”，这三个字她没有说出来，在场之人没有一个听不出来。　　赵诚点点头，低声道：“是啊大人，这传出去定会有损您的清名。”还是好好安抚下那老两口比较稳妥。　　　　宋慈的目光落在瑛姑身上，意味深长，原来他一直以为的聪敏都建立在给她摆明所有线索的基础上，当线索模糊时她竟表现得异常愚蠢，他之前怎么会以为瑛姑能看懂他所思所想？　　现在想来，瑛姑不过是女子细心观察的仔细罢了。　　宋慈笑着摇了摇头，叹自己也会一叶障目，最了解自己甚而能和自己心意相通的正是夫人啊，而他以前竟全然不见！　　　　见大人只笑什么都不说，瑛姑难免焦急，当顺着他饱含温柔笑意的目光看到站在边上的夫人时，她心口狠狠一震。　　这不就是她一直希望的吗？因为大人对夫人太过冷漠她还暗中劝过不止一次，为什么此时见到大人看见夫人就目露笑意，心里会这么难受呢。　　　　宋慈迈步走向薛莘，毫不避讳地握住她的手：“可想去街上转转？”刚才的她站在四周没人经过的地方，太过遗世独立了，让他有些不安。　　瑛姑没想到大人还有心情陪夫人出去逛街，看着他们当众握在一起的手正要说话，轻微的咳嗽声响起，她猛地转过头去，赫然发现刚才喝毒酒自尽的秀姑已经醒来。　　她之前能被宋慈欣赏，脑子自然不笨，灵光一闪便猜到刚才大人放的根本不是什么孔雀胆，她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直直看着宋慈：“大人，您其实是在帮他们。”　　　　瑛姑的话被同样惊喜的一家人打断了，他们挤过来，一改刚才的悲伤满脸笑容地道谢：“多谢宋大人，宋大人果真是当之无愧的宋青天。”　　宋慈没将瑛姑的话放在心上，他此时一手背后，脊背不自觉挺直，无意地看了薛莘一眼：为夫这招好吧。　　薛莘忍笑点头。　　宋慈才站正了摆手让这家人快回家准备喜事去。　　　　薛莘说道：“大人刚才说上街去，还算不算数？”　　宋慈笑着点头：“自然算数，走，为夫带你去吃夜市。”　　这么一说，薛莘想起辛老先生介绍他们吃的那家酒酿汤圆，口中不自觉分泌出唾液：“那快走吧。”　　“迟迟”，宋慈见她脚步有些快，脱口就喊出她的小名，“注意着脚下，走慢些，还是让我扶着你吧。”　　啰啰嗦嗦地跟上前要搀扶薛莘。　　　　赵诚还迷糊着那死挺的女子怎么又活了过来，听到大人对夫人的称呼一下子瞪大眼睛：长见识了，大人其实私底下竟是一个柔情的人！　　瑛姑扯着嘴角笑了笑，上前两步很好奇地问道：“大人，您刚才在那酒里下的不是孔雀胆啊？那到底是什么。”　　　　“不提也罢”，宋慈摆摆手没有多说的意思，交代赵诚看好衙门，便走在薛莘两步外伸手虚扶着她的手臂。　　薛莘见宋慈对瑛姑的态度是很明显的生疏，不由奇怪地看他一眼，什么时候相谈甚欢的两人不说话了？闹别扭了？　　宋慈不知怎么就通过薛莘的面部表情看懂了她的想法，他很想理直气壮地反驳，但之前他的确很欣赏瑛姑，瞬间就心虚地像是一脚脚踩在棉花上。　　“我觉得有妇之夫和其他女人相处时要保持距离”，他笑着解释，笑得真诚。　　薛莘今天已是大开眼界，此时又被宋慈憨厚发笑的一面逗得忍笑不止。　　　　瑛姑虽然没有跟上去，但大人刚才那句话她听得清清楚楚，眼中闪过伤心不解不甘种种情绪，终是低头咬住嘴唇。　　看来，她真的没有继续留下来的必要了。　　她看不得大人对夫人这般好，她身为一个优秀女人的骄傲也不允许她做出那种谄媚讨好的事。　　所以她必须走。　　心底深处却隐隐冒出一个想法，或许等她离开后大人才会意识她的重要吧。　　这个想法很模糊，但在更深处有一条养分充足的根。　　无他，只因瑛姑有从未说出口也从未细想过的自信，从梅城迷案一直到现在，她和大人之间的默契根本不可能被消除。　　　　来到热闹的街上，宋慈更靠近了薛莘几分，手在她背后虚虚地护着，旁边经过一个挑着担子的小贩，箱柜担子上摆放着拨浪鼓布老虎等许多小玩意儿。　　宋慈心思一动，搁下十几个铜板拿起边儿上那个软乎乎的布老虎，半步未停地跟在薛莘旁边继续走着。　　第一次见这样买东西的，小贩咦了声，放下担子抓起那些铜板数了数，喊道：“前面那大官人，还差五个铜板呢。”　　夏木就在后面跟着，这时忙叫住小贩：“别喊了别喊了，五个铜板你也较真儿，旁人买东西都不给你讨价还价的吗？”　　说着数出五个铜板拍到担子上。　　小贩：…这位丫鬟姐也彪悍了，差钱喊一声都不能？　　　　后面的对话薛莘和宋慈都听见了，宋慈只觉分外不好意思，橘红色的夕阳照在他左边耳朵上，红得透明。　　薛莘将脸埋在布老虎背上忍笑，今天同宋大人出来断争婚案的这个决定可做对了，不停地看到端方之人好笑的一面，真是愉快的一天呐。　　“小心”，宋慈抬手扶住薛莘，避开侧前方跑过来的一个小孩子，看看她握着一只老虎耳朵，笑问：“夫人很喜欢这个布老虎吧。”　　　　宋慈自己看到这个土黄色黑斑纹的扁脑袋布老虎都觉得心底发软，想她只怕会更心软，不然也不会从他手上接过就抱着不放了！　　“还好吧”，薛莘矜持点头，突然问道：“之前你往酒碗里放的是什么？”　　她其实很好奇，宋慈把那颗黑丸子扔到酒中时她便看得很仔细，却根本没看出来那是什么。　　宋慈笑笑：“就是一颗话梅糖”，顿了下补充，“我自己做的。”　　薛莘：怪不得半点糖的样子也看不出来。　　“没想到你一个大男人也爱吃糖”，她说道。　　宋慈看看脚下的路，细心地扶着夫人避开前面的小石子，坚决不说他之所以抽空做这什么话梅糖是因为她吃完药往往苦得脸都皱在一起了。　　　　走着，宋慈问道：“夫人怎知当时本官要烈酒给那女子喝。”　　薛莘转头，上下打量他一眼，“这不简单吗？宋大人可不是那种会轻易发火的人，当时明显是要激那女子怒火上头。你又说什么孔雀胆，孔雀胆好像挺贵的，你会随身揣着？不用想就知道你想先激怒女子再用什么东西使她倒下，除了烈酒，什么能让人即时倒下又不会有事的？”　　“迟迟”，宋慈低笑道，“你分析得真精彩。”　　心里却感叹，这脑袋瓜转得真快。　　薛莘好心情地哼了声，从小跟着一群人精长大，她自然而然会透过现象看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