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桩差事,赵陆还是稍微有些疑惑。
按说军队是国之重器,无论是攘外还是安内,大部分力量都由他们供给。既然出了力,那基本的需求自然该为他们满足的,否则后勤保障岂不是大大失职?
可……
进了临时准备的院落,赵陆对军营的崇敬之心逐渐消退,意识到事情开始怪异起来。
“胡叔,咱们一路进来,我怎么瞧着他们精神头都不太好呢。”当着营里的医师,赵陆没敢乱说,众人看起来有点长期吃不饱的面相,这还能守卫京幾,守卫皇宫吗。
这么想着,思维就发散开去,西郊大营人不过六千余人,难道国库还差这一口吃的?由此可见,守卫边陲的将士过得又是怎样凄凉啊,难怪金陵都能生乱了。
饭都吃不饱,这谁受得了?
军医忙不迭取出药方,凑近递给胡君荣看,直言营中确实有蛔虫病蔓延,但打虫药吃下去,效果却翻来覆去的反复,这才有长史递了帖子,请太医院前来参详。
嘴上说是参详,但说着说着,就变成了:“众将士皆为国之栋梁,万不能出了差池,是以这事儿,就全权托付胡大人了。”
本来就是来办差的,说托付也不算错。于是胡君荣从善如流接过药方和脉案,一拱手便应承下来,叫赵陆都没反应过来。
等军医一走,赵陆三两步跳上前,“你就这么接了?万一是坑怎么办?”
在贾府做事的脑回路还没倒过来,工作留痕过得习惯没改,什么事不查验清楚了是绝对不会接手的,这是属于赵陆的工作经验。
“是坑就能不接吗?”胡君荣反问她。
赵陆一下子噎住了。是啊,这是天子一言堂的时代,她们得了皇帝的委派,面前就是刀山火海也得冲。话又说回来,兵将自来是最康健的人群之一,西郊大营又是皇城的亲卫,总不会变成个烫手山芋扔人手里。
她点点头,“那我出去走一圈看看?”
昨儿连夜恶补了军营里容易出的毛病,现下满脑子都是痢疾蛔虫传染病,她心里有些没底。
医书上的病症,就是薄薄几页纸,而眼下要面对的却是无数真实的人,与纸上谈兵不可同日而语。
草药记不住,医书背不完都是小事,大不了要强一点,一年多点几支蜡烛,拿出备战高考的劲儿,日子久了,总不会落于人后太远。
可真上手,一不小心却是要人命的,好再胡君荣也没打算让她上手,“你去走走看看也行,基础理论上你虽差一筹,可你想法多,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问我。”
胡君荣不懂得现代医学的基础逻辑,但他听妻子说过,大户人家流行养生,概括起来其实就是医者所说的治未病。再兼见识过赵陆的‘偏方’,只当她也是略懂皮毛,并非完全的门外汉,于是放了人。
待到一身青布对襟短打做小童装扮的女孩转身,心头骤然想起王济仁的嘱咐,又叫住了赵陆,侧身从桌上抽出一本空白脉案道,“你拿去,将你觉得异常的症状都记下来,等我收拾完了再去寻你。”
为表对太医院的友好,拜见完抚军校尉之后,营中便派了三个熟悉环境的将士来给二人带路。
套近乎三大定律:吃点儿,喝点儿,吹牛皮。
果然,给赵陆带路的是一个叫张林的小兵,他喝了赵陆的一杯高粱酒之后,性格活泼不少,“我们家孩子要读书呢!我这每年的俸禄都寄回去,以后若是能中个什么秀才举人的,我也能回家享福!小大夫,你要是有什么事,尽管和我说!”
“那可好,读书使人明智,定能孝敬你不少。”想着低得吓人的录取率,赵陆说不出来多少积极正能量,便问起大家最近都做什么。
营地依山而建,联排的大帐做了功能分区,因着快到午饭的点儿,远处临水点有寥寥炊烟升空。见赵陆问起,张林笑着说:“正好,现在正是火头军最忙的时候,看看去?”
一路上又说起最近营外的庄子里有野猪作祟,但大家都没有惧怕的意思,齐心协力蹲点三天,你们今天来得正好,要加餐了。
赵陆心中小小的海豹鼓掌,有肉吃!
边军将士不打仗时为了自给自足,有屯田的习惯,没想到京畿的将士也要靠自己的双手加餐,生活条件出乎意料的朴实。
待到走进了,一连七八口三尺宽的大锅里,正咕噜咕噜煮着一锅看不清原貌的食材,浅绿色的内容物依稀有青菜的影子。其实她一早就知道古代不打仗时,军队的伙食是很差的,但猛一看见素得反光的大锅饭,还是有些心梗。
想着还要供孩子读书的张林,赵陆小声好奇道:“你们有多少俸禄?”
这话真是问在了麻筋上,要不是吃人嘴短,张林险些暴走。
这不,支支吾吾好几步之后,才搓着脑袋局促道,“呵呵……有时半吊钱,有时没有。”
这怎么供一个读书人?一年到头的笔墨纸砚怕是都置办不起,赵陆心生同情。
转头就见一小将士从旁边树林里
的帐子中钻出来,满面舒爽的表情不难猜到,他刚办完一次五谷轮回的道场。
这便罢了,最要紧的事那干干爽爽的手显然没洗过,下一秒就直愣愣的抓起镐把在锅里搅弄。再看周遭见怪不怪的表情,甚至还有功夫啐两口黄腔,就知道这火头军也不大讲卫生。
怪不得能反反复复的叫蛔虫病缠上呢,病从口入啊。
见赵陆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一五大三粗的胖子气势汹汹走过来,一嗓子震天响的问一句:“你们做什么的!”
张林倒是眼疾手快,忙不迭上前解释了赵陆的来历,那胖子将赵陆上下打量,突然挤着一张肥脸笑嘻嘻发问,“原是小大夫,怪我有眼无珠哈哈哈哈,小大夫饿了不曾?先用午饭怎么样?我们今儿有野猪肉,香喷喷的坛肉最下饭!”
胖子卖力的自夸,显然是有求与人。
赵陆抬眼,正看见他眼白处的蓝色斑点,说话口齿翻飞时微微翘起的下唇上,离得近了依稀可见水泡样的凸起,赵陆笑道:“你最近是不是瘦了不少。”
“哎哟!”胖子受惊似的弹跳起来,灵活转身摇着那搅动大锅饭的小兵,狂喜道:“我就说我瘦了!腰带都松了!你们还不信!神医,神医啊!”
其实蛔虫病在普遍烧开水吃熟食之前,也困扰了人类几千年,讲究的定期吃打虫药,不讲究的就等着蛔虫到处乱钻。
医书上说,有死于肠痈的,有死于肺炎的,有死于胆囊炎的,更有那钻进脑子活活痛死的……
一个蛔虫病,能发展出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死法,是生产力不发达的表现之一。然而光是打虫,不过是治标不治本。
赵陆刷刷刷在本子上奋笔疾书,从饮食习惯写到防治办法,绞尽脑汁地将自己的常识与医书相结合,寻找一个折中的,行之有效的,长治久安的办法。
胖子围着她喋喋不休,从吃了药不太管用,到是不是有什么绝症,再到开始哭上有老下有小他还不能死,不过短短五息。
大哥,倒也不必内心戏丰沛至此。
胡君荣没说她可以看诊,虽心下七八分肯定,却不能做那等沿医问药的事。眼见有人陆续围过来,赵陆忙道:“今日不行,用物还未准备齐全,看了也是白看。”
从来医家杏林之人,都是会说话那会儿就开始听大人看诊,等到开蒙认字会提笔了,就能边读医书边学望闻问切。再大点儿,就要随行开始做药童,走上实习规培的道路,许多郎中独立坐诊时,便已经有十几二十年的从业经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