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戏台子临水而建,顶上描金漆,梁上挂红绸,又精致又贵气,一看便知不是普通人家消遣的地儿。 台下摆着十余张小案,案上均放着果子新茶。平日里那些高高在上的夫人、哥儿、姐儿们两两隔着小案坐下,翘首盼着台上好戏登场。 盛装的花旦也不负众人所望,方现身台前一亮嗓子“不知今夕何夕,亦不晓此身何处,但闻墙垣金鹧鸪”,便惹得众人心尖儿一颤。 今个儿唱的是《帝姬传》的最后一折——焚身。 要说这戏中的帝姬啊,也并非笔杆子胡乱挥洒,臆想出来的人物,而是前朝最后一个公主。之所以称其为帝姬,而不是某某公主,则是因为她是前朝皇帝唯一的孩子,更是差点儿成为皇帝的女子。 帝姬聪慧机敏,精读诗书,胸中自有经略,十来岁时便帮衬着她父皇料理政务,只可惜她至死都未得到护国神兽的认同,登不上皇位。 前朝的历史,就此翻篇。 如今史家对这位帝姬并无过多评判,唯有一片可惜可叹之声。 而民间的笔杆子却对这位奇女子有着不少遐想,为她编排了一个又一个绮丽缱绻的故事。戏台子上正演着的《帝姬传》便是其中一个。 扮演帝姬的花旦是个名角儿,与她搭戏的扮神官的小生亦是实力不俗。只见帝姬以袖掩面且泣且吟,道的是大端独得她一个皇女,若她身为男子,哪教得皇室衰微。神官欲近前安慰她,却又恪守礼数,只低声劝解。帝姬又道国难当头,她一人之力好比螳臂当车,不能扶大厦之将倾。她的苦,她的怨,如细细的银丝般割在他心上,神官踌躇又踌躇,终是…… 风过,西府海棠簌簌落下,如羽一般轻盈。白衣白袍的少年缓缓踱到一处空位,捧了茶坐下,神态自若。 隔着小案,先少年一步入席的是一个衣着邋遢的青年。少年坐在他身边,就好比一棵挺拔的白杨树种在了茅厕旁边。 “又是你。”青年翻起眼皮看了少年一眼,嘟囔一句,又偏过头去。 少年点头:“是我。” 青年道:“早说过了,我独自一人逍遥自在,没什么挂念的,更没什么遗憾,你不必追着我。” 少年沉默良久,突然轻笑一声,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我几时说过我找你是因为你心中有憾了?” 青年一脸莫名其妙地瞥着他:“哦?那敢问仙人找在下有何贵干?” 海棠花雨纷落不停,几乎快铺满整个席位。看戏的贵人们个个全神贯注,根本没有人注意到这里的异状。 “自然是为另一个人而来。” “她……” 少年抚去肩头的一瓣海棠,笑道:“没错,是她。凡人的性命短如蜉蝣,于你我而言,他们的一生不过朝生暮死。可偏偏在这朝夕之间,变数之大,不是你我所能预料得到的。” 青年面无表情:“那又如何?” 少年一时被问住了,很快又温和笑道:“不如何,只是替她感到有些可惜。” 听了他这一句,青年的脸色突然变得古怪。有细密的鳞片自他后颈游向脸颊,他的瞳仁很快变成光华逼人的金色竖瞳,他的嘴角裂开直通耳后,露出参差不齐的长牙。他面容狰狞,吐字极狠极重,口中仿佛含着雷电:“你懂什么?” 狂风平地而起,如刀刃般将无数花瓣割得七零八落。少年却纹丝不动,头顶的兜帽依旧稳稳遮着他的脸,仅露出一个弧线优美的下巴尖儿。他屈起食指在小案上敲了敲:“我懂不懂,无关紧要。可你什么都不懂我还是知道的。” 青年的异变骤然中断,他被无形的大力按在地上,磕了满脸泥,身后双腿化作的蛇尾狂躁地摆动,却也只是无谓的挣扎罢了。 少年杵着下颌看戏,全然无视瞪着他的青年。 台上正演到帝姬挥剑将神官杀死,哀痛欲绝。可她转眼又坐到皇位上,手捧国玺,身边跪了十余个温顺依附在她脚下的美少年。她抚摸着国玺,就像抚摸情人的眉眼,她将脸颊贴在那冰凉的玉石上,似哭似笑:“吾生区区二十三载,哪来多少深情难忘记不过恰巧前人讨喜,后人不及……” 这一句后,丝竹骤歇,帝姬后背一软,倒在那龙椅上,死了。 《帝姬传》到此为止,花旦的唱词却仿佛死去的帝姬的幽魂在这园子里萦绕,贵人们嘤嘤哭泣起来。没人注意那棵西府海棠或是树下的席位,或者说……没人能看见那席位上的人。 少年若有所思地看着戏台:“帝姬是这样死去的?” 青年撇嘴道:“不过是戏文……” 少年点头:“最后一句写得好,‘不过恰巧前人讨喜,后人不及’。你怎么看?” 青年不答。 少年弯了弯嘴角:“哦,对了,一直忘了说,不才瑶光,北斗天关破军星君①,现暂居宝瓶州青木福地,你什么时候想圆那人遗愿了,可以到那儿去寻我。” 他话音刚落,就变成一张人形白纸,晃晃悠悠地落到小案上,纸人正面“破军”二字熠熠生光。 一 帝姬降生在她父皇登基的前一天。她父皇抱着她与她母后两人哭了半宿,天亮时,还是被祭司派来的神官请到奉神所去了。 这一日,他最小的兄弟刚好满二十岁。所有臣子与宫人都按照祭司的指令准备好了登基大典,只等神兽选出真正的天子,让其即位,并将剩下的皇子吞入肚中。 他不想死,他的兄弟们也没有一个想死的,可是能活下来的皇子只有一个,这唯一的一个就是真正的大端朝天子。他不知道神兽会选择怎样的人做皇帝,他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唯有活着才能回去见他的妻子和女儿…… 他怕极了。 祭司与神官高声唱诵请神辞,古老的含糊不清的字词从他们口中涌出。皇子们没感受到这些句子的古奥神妙,只觉得千万利刃悬在头顶,这请神辞就是拴着利刃的细绳,唱诵请神辞之声结束之时,就是细绳崩断之时。 渐渐地,每个皇子开始感到不同程度的困倦,唱诵声减小,很快便再也听不见了。 “嗒”的一声,是祭司和神官顺次退出奉神所,关门落钥的声音。 他仿佛梦中惊醒,困倦一阵阵涌上来,他却强撑着瞪大双眼不让自己睡去。 昏暗的前殿里突然响起铁板扣合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青玉板上微微的震颤。护国神兽来了。 他几乎将舌尖咬断才让自己没有惊叫出声。 龙! 龙盘踞在神座上,用赤金色的明亮的双瞳注视着下面僵硬跪坐在蒲团上的皇子们。 它一个个打量过去,像猎人正在挑选已经到手的猎物。虎豹与鹿麝可以留下,山鸡与野兔便是……开胃菜了。 他眼睁睁看着龙一口将他大皇兄吞下,接下来是十七弟,然后是五皇兄……十五次,他听见十五次龙牙咬断骨骼的声音,他的十五个兄弟甚至来不及哭喊求救。眼下只剩着他与他九弟了。 龙的吐息近了,近了,他脸上满是泪水,不知是因为惊恐还是因为悲伤。龙的舌尖触到他的头,他已看见阴曹。 “你……清醒着”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龙的声音,庄严而又雄浑,如洪钟响在耳畔。 “罢了,就你吧,虽然还不够……” 还不够,什么还不够他已经无法思考龙所言何意。 又是骨骼碎裂的声音,他以为死去的是自己。 奉神所中的烛火倏地亮起,险些灼伤他的眼睛。他下意识地紧闭双眼,当他再睁眼时,神座上的护国神兽已不知去向。 前殿门大开,祭司带着神官鱼贯而入。他们将他请到后殿,命宫人为他整理仪容,换上龙袍,再帮他戴上冠冕。他木愣愣地任由宫人摆布,显然还没从惊吓与惊喜中回过神来。 不过没人在意。 他乘御辇来到勤政殿,他的妻子已盛装坐在鸾车里等待,怀里抱着他们刚出生的孩子。 他浑浑噩噩牵着她的手走向皇位,在坐上那个位子时,他想,自己或许不该活下来,不该在这场所有人各司其职的大戏里演那个唯一的无所适从的人。 他几欲抬手掩面而泣。 而他的女儿却在母亲怀里咯咯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