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万民欢庆,群臣朝贺,祭司告天,改元庆瑞。 史称瑞帝的他自这日起,到往后的十九年,都被牢牢束缚在皇位上,不得解脱。 当然,瑞帝也并非没有挣扎过,他于登基后第二年下令搜捕护国神兽,处死奉神所的祭司与神官。可是没有人理会他,他所有的臣民对他挑衅神的行为冷眼旁观。 神权凌驾于皇权之上,早已是不容置喙的事实。 瑞帝不能理解为何服从他的人们在这件事上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冷漠与抵触。但他本就是一个人——端朝末代颓败大戏里唯一的格格不入的戏子。 于是他独自提剑去了奉神所。没有一夫当关的神勇,只有蚍蜉撼树的无奈与悲凉。 两天后,宫人们在护国神兽石像口中找到了满身是血的他。 所有人没有半分惊慌,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即便皇帝陛下如此荒唐。 瑞帝毕竟是护国神兽选的皇帝。就算他傻了,残了,也是天命所归,没人能够改变这一事实,瑞帝本人也不能。 他在半个月后醒来。在这半个月里,他的国家没有他,一切依旧正常运转。他躺在床上,眼泪沿着他眼角的沟壑淌进发间,他疯子般大吼、大叫、大笑,可没有人真心在乎。 唯有帝姬稚嫩的抽泣声,仿佛在迎合他。 皇室何用?皇子性命何用?一代又一代端朝皇嗣不过是那只畜生圈养的食物! 良久,帐幕内传来一声叹息。 瑞帝消停了。不知他是否认命了。 当瑞帝再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他似乎变老了,他佝偻着身子,仿佛蜷缩在龙椅上,可他的目光却明亮得吓人,好像瞳仁里藏了两盏烛火。大臣与宫人均不敢看他的眼睛,他们都觉得瑞帝疯了,可荒谬的是当他们与他对视时,竟觉得疯子是自己。 三年一选秀,三年又三年,瑞帝膝下却始终只有帝姬一人。 眼瞧着帝姬一天天长大,从一个路都走不稳的奶娃娃变成窈窕的少女,天生英气的眉眼越发精致锋利。她如月,却是最清冷不过的上弦月,月形如弯刀,危险无比。 瑞帝自她十一二岁时便将她带在身边处理政务,不少大臣谏言女子参政不合祖宗礼法,却不了了之。 大端没有亲王,只有异姓诸侯。瑞帝即便没有子嗣,也不可能过继诸侯的儿子来当皇子。 因此,即便帝姬身为女子,是大端唯一的皇女,更是唯一有资格继承大端的人。 帝姬也没让她父皇失望。十四治水,及笄主持春闱,十七出使邻国……最聪颖能干的皇储也不过如此了。 当然,帝姬也并非十全十美,自她会骑马来,纵马伤人已不下三十次。 起初国都百姓对此还颇有怨言,后来也慢慢熄了声,甚至有疯狂的帝姬的拥趸多方打听帝姬跑马回宫的路线,故意碰上帝姬名驹,盼着被那铁蹄盖个“印子”。 帝姬本人对被那些被她坐骑伤到的人并无丝毫怜悯之意,直言:所有挡在皇家马前的人都该死。 冷漠如斯,残忍如斯! 三 瑞帝在接下来的几年里迅速老去,病魔盯上了他,他无路可逃。 与此同时,帝姬逐渐从辅政者转变为监国者,换句话说,她距离皇位只差一道传位诏书。 而这道诏书,瑞帝能写,批准的却只能是神。 护国神兽。那条龙。 可帝姬始终没能拿到那一封传位诏书。 瑞帝驾崩那日大雨倾盆,阴风怒号。 他躺在榻上,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他狠狠瞪着帐顶绣着的五爪金龙,像是在瞪着十九年前一句话就将他钉在皇位上的护国神兽。 做皇帝快乐吗?不快乐吗? 整个国家都是他的,可是他的命运却被一个非人之物判定。 凭什么? 不过,一切都结束了。 他放肆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他又大声咳嗽起来。 一只手将他扶起来,扯过大迎枕,让他靠着舒服些,另一只手捧着杯子喂他些水喝。那是一双女人的手。帝姬。 “昌珩,你恨吗?”瑞帝道。 帝姬道:“恨什么?” 瑞帝道:“恨……恨那拦你之物。” 帝姬皱眉,思索自己到底恨不恨护国神兽。 瑞帝似乎也不期待她的答案,很快又问道:“你觉得父皇恨不恨它?” 这个问题对于帝姬来说就简单多了:“恨。” 瑞帝摇头道:“不够。” 帝姬不解:“不够?” 瑞帝道:“恨不得能亲手将它千刀万剐,只是……只是父皇做不到了,你……” 话还没说完,他就断了气。可是帝姬却好像知道了他想说什么,认真地点了个头,起身离开了。 黄昏,雨幕交织成水幕,隔绝所有视线。 偏偏在这时,一袭白衣提剑生生撕裂这水幕,踏过奉神所的大门。 奉神所正殿大门洞开,烛火摇曳不止偏偏又没有一盏熄灭。百名神官一名祭司全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面朝神龛,背对她。 祭司听见声响,头也不回道:“昌珩公主。” 举国上下,除了已死的瑞帝,也就这群道人敢不称她为帝姬。 帝姬反手将剑一掷,长剑贴着祭司耳朵钉在神像心口。她并不与他过多废话,只到:“本宫一日杀一名神官,直到你交出护国神兽为止。” 说完,她转身走进风雨当中。身后大殿中,最末的一位神官身首异处。 祭司望着眼前沾血的剑锋,低声道:“这位殿下,可不是恶鬼么?” 帝姬出了奉神所,守在门外等待她的是一众文臣武将,以及一千御林军。他们沉默地等待着那个年轻的独一无二的监国公主向他们走来。 他们以前觉得瑞帝是个疯子,现在看来,帝姬比起瑞帝,也不差多少。他们暗自腹诽,却依旧尽责地沉默着跟在她身后。 不知为何,帝姬突然脚步一顿,转身又走了回去。众人不解,正准备跟着转身,却被她抬手示意停下。 帝姬站在护国神兽石像旁,抽出一位将军腰间悬着的宝剑,递给他:“砍了。” 将军茫然抱拳道:“殿下说的是砍……” “砍它的头”帝姬指着石像道,“你不砍,落地的就是你的头。” 将军犹豫道:“殿下,这……不好吧?” 帝姬冷笑一声,挥剑削了他的脑袋,将剑递给下一位将军。 后面的人自觉接剑带人去砍石像的脑袋。文武百官,千名军士,无一再敢违背她的意志。 这是千年来,端朝皇权第一次有超越神权的苗头。 四 帝姬说到做到,果真一日杀一神官。 祭司没有阻拦,或者说,根本无力阻拦。他是侍奉神的人,除了做神需要他做的事情,其他事他一概不管——包括百名神官的性命。 如今注定他只能为神守住秘密一百天,那就守一百天吧,一百天后他就是个死人了,那时候神的秘密是否会被帝姬发现就不是他能看到的了。 一日复一日,奉神所里的神官越来越少。帝姬一意孤行惹起的众怒很快就被她雷霆手段镇压下去。 九十个,八十个,七十个……最后只剩祭司一人。 第一百天,帝姬特地早早处理完政务,策马到奉神所等着,等着祭司的遗言,等着他说出护国神兽所在。 祭司也在等她。 见到她推门沐光而来,宛如天神降世。 殿内烛火早已全数熄灭,日光沿着帝姬白衣上金线明绣的龙纹流淌,祭司竟有些不敢抬眼正视这个才十九岁的女子。 帝姬道:“祭司大人可想好了该和本宫说些什么?” 她的声音清清凌凌,如泉水一般,可吐字偏偏又带着威严与傲慢,又如冰川封冻。 祭司叹息:“帝姬何必如此,您已是大端监国。” 帝姬道:“不够。” 祭司道:“殿下可曾想过,若是护国神兽不肯择殿下为天子,大端该如何是好?” 帝姬讥诮道:“有祭司大人这样奉神者不就够了么?皇族不过是神兽饵料罢了!” 祭司道:“殿下,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当初尔皇族本无称帝之势,若非囚龙借了龙气,哪有如今的大端?殿下先祖与龙神订下契约,龙气绵长,保佑皇族不衰,皇族以血肉献祭,助龙神法力增长。这本是你情我愿的买卖……” 帝姬挑眉笑道:“你情我愿?罢,罢,罢!送你去见这千百年来被那畜生吞下肚的诸位皇子,你好好问问他们这买卖是不是你情我愿!” 长剑出鞘,直取祭司咽喉。祭司心知逃不过,便也不躲了。 谁料他等了一会儿,却只等来利剑劈开布料的声音和帝姬一声怒喝:“谁?” 他睁眼一看,发现帝姬只挥剑劈开了他身侧的半边帘幕,而那帘幕下正藏着一个蜷缩着身体的少年。少年手脚各拴着一根儿臂粗的铁链,铁链的另一段不知钉在何处。 祭司一震,抖如筛糠,面色惨白,眼珠乱转。 帝姬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以剑指着他眉心:“第一百零一个神官?” 祭司猛地摇头:“不,不是……” 话还没说完,他便被割了喉。 剑尖指着少年,帝姬冷声道:“看到了吧,你们祭司的下场,告诉本宫,护国神兽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