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帝姬杀人的动作干脆利索,少年被吓坏了,竟一时呆住,错过了最好的开口机会。若是有旁人在场少不得为他捏把汗。 可惜奉神所里的活人只有他与帝姬。帝姬见他不答,怒意再生,挥剑砍了下去,四条铁链叮当落地。她唤来御林军,将木愣愣的少年带走。 少年之前虽身处奉神所,却好像一只刚被从荒地里刨出来的小老鼠,又脏又瘦,简直没法看。 回到勤政殿,帝姬先是命宫人将少年带下去沐浴更衣,又叫御林军带了铁笼子和镣铐来。少年本就害怕帝姬,想在宫人帮他洗漱时逃跑,可是他略瞟了一眼没合紧的窗户外……便彻底熄了这个念头。” 没合紧的窗户外,□□短戟如钉板般将这小小的浴房围得严严实实。 打整好后,少年再次来到勤政殿。 帝姬坐在右首的太师椅上,一手支额,一手扶剑,似乎正在闭目养神。 少年伏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名字。”帝姬道。 少年颤了一下,低声说了两个字。莫说帝姬,恐怕连他自己都没听清他说的什么。 果然,帝姬皱眉道:“大点声,重说。” 少年稍微提高了一些音量,重复了一遍。这次他甚至还刻意放慢了语速,可是帝姬依旧没听懂他说的什么。 他说的……似乎不是人话。 帝姬气得笑了。 好歹毒的祭司大人!留下这样一个话都说不清楚的傻子!她要到何年何月才能从他嘴里撬出护国神兽所在? 不过,她有的是耐心。 少年在勤政殿住下了,当然,戴着镣铐,被锁进笼子里。帝姬虽然不信鬼神之说,但是那少年毕竟是曾被祭司用镣铐锁住的,其想必不是个省油的灯,为防万一,还是锁起来的好。 帝姬每天都很忙,很早便起身上朝,散朝后又一直批奏折直到天黑。天黑后,她才得以抽出空来去看一看那少年,教他说话,好从他嘴里得到护国神兽的下落。 可少年不知是真笨还是装傻,总是教了又忘,翻来覆去只会说些常人听不懂的话。 也亏得是帝姬,才能耐心地一遍又一遍教他。 没多久,诸侯国派遣为瑞帝守丧的宗室子弟到了,帝姬便更忙了。起先她还两天来看他一次,后来变成五天……直到这日,他已有十天没见到她了。 渐渐地,宫人们似乎也忘了他的存在,已经四五天没给他送过饭,不过没关系,他吃别的也能活。只是,他被关在笼子里,笼子外是黑漆漆的密室,他能听见一墙之隔帝姬说话的声音,却看不到一丝光亮或是她的身影。 瑞帝殡天满一年后,宗室子被遣返回诸侯国,想要看帝姬笑话的诸侯们不得不开始正视这个不过双十之年的女子。 若她身为男儿,若她被护国神兽选中,她该会是个多么可怕的帝王。 稍微轻松些的帝姬到这时,才想起勤政殿后还关着一个人。 夜深,她独自提灯进了密室。地上薄薄的一层灰弄脏了她的裙裾,她不禁皱眉暗道:这里怎么像十天半个月没人来过一样?莫非…… 她快步走到铁笼前,举灯一看,却看见让她胃中翻滚的一幕。 瘦如芦柴棒子的少年蜷缩在铁笼一角。笼边瓷碗中的残渣剩饭引来一只嗡嗡乱飞的苍蝇。兴许是被那扰人的嗡嗡振翅声吵到了,少年懒懒翻起眼皮露出金色竖瞳,两瓣干裂的嘴唇分开,一条鲜红的长信子如箭矢般蹿出来,圈了那只苍蝇,又缩回口中。 那双金瞳似乎被灯光刺到了,瞳孔猛地一缩。少年无意识地抖了抖,醒过来了。 而他刚醒来就看见帝姬苍白震怒的脸。 “你是个什么东西?!” 随着帝姬厉喝,长剑穿透他的胸膛。 少年茫然地看着笼子外瞪着他的帝姬,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让帝姬对他下杀手。 他咳出一口血来,颤声道:“痛,痛……” 虽然不成腔调,却是他开口说的第一个字——痛。 帝姬听懂了,可她现在完全不关心他痛不痛,她厉声问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少年茫然转着金瞳看她,张口又是一绺血沿着嘴角淌出来:“我,痛,帝姬,我,痛……” 帝姬毫不同情,甚至还转了转剑柄:“既然会说话了就好,本宫最后问你一遍,你是什么东西?” 血越流越多,少年的视线已然模糊,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许久未见的帝姬一来就用剑杀他。他张了张口,什么都还没说出来便昏厥过去。 而他那双璀璨的竖瞳在他昏过去的同时收敛光华,变成黑色的人的眼瞳。 帝姬僵在原地许久,才缓缓收了剑。 六 少年没想到自己还有机会醒来。 他还在那个密室里,笼子还是那个笼子,只不过拴住他的镣铐上缠着明黄的符纸,符纸上丹砂绘着驱邪的符咒。他的皮肉正被这些符咒烧地呲呲作响,身上的伤口倒是已经不再流血了,不知是不是已经上过药了。 他费劲地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里灯火摇曳,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个白衣人,那人衣角密密麻麻的金色云纹在火光中闪烁,仿佛真正的流云一般。此人正是帝姬。 她眼下一片青黑,神色透着疲惫,可威仪不减。他静静地专注地看着她,心里倒是奇妙的平静。 她已经杀过他,虽然没杀死,但结果已经不能更坏了。 帝姬斜睨着他:“醒了?” 少年哑声问:“为什么杀,杀我?” 帝姬嗤笑一声:“什么为什么?你难道不清楚你是个什么东西么?” 少年摇头:“我,是人,不是什么,东西。” 帝姬朝他抛来一个亮闪闪的东西,他下意识地一躲,却扯到手腕处的镣铐,脸色越发苍白。帝姬抛来的是一面镜子,打磨光滑的一面借着火光映出了他此刻的样子:颧骨突出,皮肤褶皱,颊边不时浮起几片鱼鳞般的凸起,下陷的眼窝中深色的瞳仁与金色的竖瞳交替出现…… “这,这不是我!这是个……”少年又惊又怕,将那两个字在喉间滚了一道,却不敢不说出来。 帝姬“好心”替他补充:“是个怪物,对吧?” 他翕动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 帝姬接着道:“还有一件事,我想你该知道。在你昏过去的时候,我刺了你六剑,不过须臾,你的伤便开始愈合。” “你现在还觉得你是人吗?” 少年垂头望着自己身上的七个血洞,眼眶发红,呼吸也急促起来,他拼命用手去抓那些伤口,尖锐的指甲在身上划出一道道血痕,但很快,翻卷的皮肉又收缩愈合。 烛火摇曳,帝姬的目光谈不上悲悯或是嘲讽,她轻声道:“你看到了,本宫没有骗你,你就是个怪……” 少年突然朝她大喊,涕泗交横:“杀了我!杀了我!帝姬,求你!” 帝姬挑了挑眉,冷笑道:“你怎么会有这种要求?本宫杀不死你,你想死就自己去死罢。” 少年目无焦距,喃喃:“不,我不是怪物,我不要当怪物,你杀了我,求你杀了我……” 帝姬起身提灯离开,连眼角的一点余光都没有分给他。 这样的怪物,怪不得会被祭司锁在奉神所中。或许他并不是什么神官,根本不知道护国神兽在哪儿,或许他只是一个被镇压的妖物罢了。 帝姬长长叹了一口气,锁上密室,回寝宫休息。 她没注意到,在石门合上的那一瞬间,一团黑漆漆的毛茸茸的东西通过门缝钻进去了…… 七 这次,少年被彻底遗忘在密室里。 没有人会给他送食物,送水,反正他也不会死,不是吗? 帝姬的声音不再在墙外响起,兴许是她用了什么诡秘的法子把这密室连带着他转移到其他地方了。他的衣衫又脏又破,头发蓬乱纠结,没人会来帮他打整,他自己也不在乎。 他偶尔梦中惊醒,醒过来便看到自己的双手骨节突出,指甲尖利,皮肤上覆满铁灰色的鳞片,那些鳞片坚硬光滑,表面仿佛涂着一层粘腻的油脂,让人恶心。 他发疯般抓挠,铁鳞却好似从他骨头里长出来的一般,入肉极深,抠都抠不出来。 他快绝望了。 睁眼时,他是人,闭眼后他就是怪物。如果不是被镣铐与铁笼牢牢锁住,他不知道怪物的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或许是杀人,或许是吃人,或许是血洗整个皇宫、整个皇城、整个大端……而没有东西能伤害他,或者杀死他。 不,不对,还有那些符纸!他欣喜若狂,抓起镣铐就往自己颈间动脉上贴……可是没有用,那符咒能伤害他,却杀不死他。 少年缩在牢笼一角,用铁链上缠着的符咒不断地烧伤自己,再看着自己不断地愈合。 疼痛成了习惯,他渐渐木然了。 不知什么时候,密室里钻进了一只老鼠。那老鼠整天围着笼子打转,像是在等他死去,想要吃掉他的尸体。 可事实上,那只老鼠在劝他吃了自己。 多么荒谬,他竟然听懂了老鼠的吱哇乱叫。 “大人!大人!吃了我吧!那位大人派我们来接您出去,您可千万不要让那位大人等急了呀!”老鼠如是说。 他连眼角余光都懒得施舍,强撑着眯着眼不让自己睡去。他醒着的时候绝对不会吃老鼠,他睡着了可就不一定了。 老鼠着急地原地打转,却分毫不能靠近缠着黄符的牢笼:“大人是嫌小的在地上打滚脏么?虽然咱们妖兽不大讲究这些,但是大人尊贵……” “够了”少年目眦欲裂,“够了!你给我闭嘴!闭嘴!我不是妖兽,不是……”他痛苦地抱着头,五指紧紧抠着头皮。 他不是妖兽吗?可是他会长出蛇尾,会长出滑腻坚硬的鳞片,还有一双金色的竖瞳。他是妖兽吗?可是他又为什么觉得自己恶心又可怕呢? “我究竟是谁,是什么东西?” 他喃喃自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