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织沙没有鱼尾,吃不惯生食,待在鲛人驻地百般不便。之前重伤为澈救回来治伤也就算了,现下她好了,其他鲛人看她是百般不顺眼,恨不得即刻将她赶走。 关于她的去留,澈与淩争执了不下百遍,淩甚至还因此离家出走过几次。到后来,他口中那些个粗鄙难听的脏话全被小鲛人们学了一个遍。整个鲛人驻地一片“骂声朗朗”,实在不堪入耳。 他闹归闹,最后澈决定留下织沙的时候,还是勉强同意了,别别扭扭地与她和解。织沙虽然孤僻,却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坦然接受了淩的好意。 只是其他鲛人,仍持观望的态度。 毕竟鲛人这一妖族最重血缘,对血统不纯的人,鲛人很难消除心中芥蒂接受其成为自己的族人。 也正因此,澈对她的友善可以说是相当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这一片珊瑚礁虽说是极好的驻地,海水清澈明净,鱼类丰饶鲜美,但鲛人族中仍需要不少补给。由此,澈和淩常常外出扮作人类上岸采买。 有时他们一去就是三四天,这期间,绝对不会有人来和织沙说话,织沙一开始还觉得有些孤独,后来便习惯了。 鲛人织水为绡的技艺是随血脉传承的,织沙继承的一半鲛人血统中就有鲛绡织造的记忆。独自一人待在珊瑚礁中时,她就把自己缩得小小的,静心织绡。不过,她又不满意单单只是织绡,还托澈和淩上岸时给她带针线,有了针线她便在鲛绡上绣花鸟绣走兽。 刚开始澈还不知道她要针线做什么,后来看到她的绣品,神色有些古怪,倒也没说什么。 织沙离开鲛人驻地的那天,正是澈与淩出去采买的第七天。那是他们第一次超过五天没有回去,鲛人们都有些躁动,织沙也是心神不宁,在不小心让手指被针扎了十几次后,她便放下了针线。 洋流湍急,海水漆黑,似乎昭示着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就在海上浊浪滔天的时候,淩回来了。 他赤红的头发如蛇一般蜿蜒,右臂上狭长的伤口却流出深蓝色的血。 他一回驻地就闯进织沙所在的珊瑚礁,双眼通红地吼道:“你他妈在岸上的时候是不是得罪过什么人?!” 织沙仿佛被雷击中,全身都僵住了。那漆黑的海岸,炽烈的火焰,甩不脱的追兵……还是追上她了。 淩破口大骂:“我就知道你个杂种不是什么好东西!先是害得澈差点被海兽咬死,现在又害得他被人抓住……” 织沙攥住他的手腕,急道:“澈被抓了?!” 淩本想甩开她,突然灵光一现,转而攥住她的衣领:“你是从那些人手里逃出来的,对不对?带我去救澈!” 织沙此刻顾不得想其他,立即应下:“好。” 淩带着织沙远离鲛人驻地,一路上织沙心乱如麻,眼前一会儿是澈微笑的脸,一会儿又是澈被人 用渔网牢牢束缚鱼鳞脱落银发沾染泥沙的样子。 她越想越怕,全然没有发现淩把她带到深海来了。 东海三千丈下有一处海渊,渊底则是蜃楼。 “你说,如果我把你扔下去了,澈会不会怪我?”淩在她身后,低声道。 织沙这才发现异常 ,忙道:“澈呢?我们不是要去救澈么?” 淩轻笑:“澈么?他很好……倒是你,你不是想去蜃楼吗?我送你一程如何?” 此刻是他抓着她,她才能在海水中悬浮,若是他放手,她就算掉不进海渊也会被暗流冲走。织沙不敢乱动,颤声道:“我不去……我要去找澈……” 淩掐着她的下巴,逼她偏头看着自己:“小杂种,你知道这次我和澈出去听到什么吗?蜃楼楼主竟然有意向鲛人赔罪,请现在人界鲛人的头领去蜃楼见他和谈。澈找海兽核实了消息便要巴巴地送上门去,哪里晓得人这种东西……狡诈无比、言而无信,他去了,与引颈待戮何异……” 织沙道:“他去了吗?!” 淩笑道:“当然没有,我怎么会让他去?来,现在让我看看你……”他扯去织沙身上的鲛绡,女童赤|裸的、变形的、皮肤深红褶皱的躯体暴露在海水中,他道,“你看过你自己么?真是恶心啊,人类最卑贱、淫|秽、丑陋的欲望的造物!就让你这个混血的杂种代表鲛人去谈判吧!以你的狡诈,对上人的狡诈……” 他松开手,推了织沙一把,将她推入那黑漆漆的海渊。 八 织沙至今不愿回忆刚到蜃楼的那段日子。 在唯利至上的蜃楼商市,根本没有人会分出一点余光关注一个丑陋的没用的孩子。 嘲笑、咒骂、棒打,再次回到她的生命中,将她拖入令人窒息的黑暗里,不得解脱。在那样没日没夜抱头鼠窜的日子里,她有时梦见娘亲骂她没用,有时又梦到澈牵着她拂过每一个鲛人的手背承认她是鲛人一员。 澈的关照,澈的笑容,澈的银发蓝瞳……澈成了她在那段时间里唯一的光,只要想起他,她就有那么一点点力气,在痛苦里挣一挣,试试能不能爬出生活的泥沼。 有的人就是这样,一直受人欺负,好不容易得了别人一点好了,就牢牢地记在心里,时不时地把那些所谓美好的记忆拿出来回味一下,又小心珍重地放回去藏好,生怕被人知道似的。为了这一点好,就盲眼不看所谓美好背后是否有阴谋的尾巴。 流浪乞讨的生活在她被同样被视为废物的夺天工的坊主捡回去后结束。 坊主一碗热汤救回了她那条贱命。她蜷缩在被衾中,汤的热气氤氲,眼前一片模糊。 曾经也有这样一个人不嫌她丑不嫌她脏地照顾她,后来,他还是放弃了她。 蜃楼楼主的确暗中放出想要与鲛人和谈的消息,可这位大修士诡谲多变心狠手辣也是妖物皆知的,谁敢单枪匹马来见他?织沙进了蜃楼以后才知道这消息早在她被承认是鲛人之前就被放出去了。无论巧合或是必然,主动或是被迫,澈都舍弃了她…… 他没错。 在夺天工坊主的照料下,织沙身体渐渐好了起来。坊主不知道她是鲛人半妖,只当她是胡人混血,将她挂名在一个老裁缝那儿,做了个记名的小徒弟。 织沙现在想来,当初的夺天工坊主,才是唯一一个对她施舍真正善意的人。 只是这个人,后来被她亲手杀了。 七年前的那次织造坊大比,她故意献出鲛绡仙衣想要引起蜃楼楼主的注意。 果不其然,楼主白天钦定了夺天工魁首的地位,晚上便找上门来讨要说法。 楼主推开夺天工大门的时候,织沙刚好抽出捅进坊主腹中的匕首。她身上是血,脸上也是血,深碧色的眼瞳中没有一丝情绪,平静宛如翡翠戒面。 她吃力地扶起坊主的尸体,将其放到一边。 期间,蜃楼楼主静静地看着,不置一词。 随意地用血淋淋的双手将稀稀拉拉的发丝拢到耳后,织沙在桌前坐下了。她微微仰头看着楼主,声音没有一丝不稳:“我是鲛人,来与你和谈……哦,对了,杀你几个人,不介意吧?想必楼主也不想我们的对话被多余的人听到罢。” 蜃楼楼主笑得玩味:“当然不介意,蜃楼这个地方利益第一,若是阁下能带给我比人命还值钱的筹码,那么这几个人根本算不得什么。” 织沙咧嘴一笑,碧瞳目光散漫:“我既然敢来,就必定能如你所愿。” 蜃楼楼主拱手:“阁下当真爽快!不过,说正事之前容我多问一句,阁下不是第一次杀人吧?” 织沙平静道:“当然。我第一次杀人,是在我十二岁。今年我十五了。” 蜃楼楼主拍手道:“厉害!虽是半妖,却不失妖物冷血的天性。” 织沙随意迎合:“一般厉害。楼主坐下谈?” 蜃楼楼主笑道:“换个地方罢。” 掩上夺天工大门前,织沙回头看了一眼。盛满各色染料的染缸团团围住一口深井,昨夜,澈从那口井潜入蜃楼,交给她一柄匕首,正是她用来杀死夺天工坊主的那一柄。 既然他毫无芥蒂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赠她一柄匕首杀人,那她便做一柄杀人的匕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