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次日,李苑听闻瞿家大小姐自戕的消息。 闻讯,李苑头皮一炸,立时赶到瞿驻军家探望。 比起前几日,瞿驻军对李苑的态度差了不止一星半点,毕竟他好好的一个女儿在见了李苑一面后当天晚上就自戕,纵使这人是侯府二公子,瞿驻军也很难对他摆出什么好脸嘴。好在李苑在军队中待了三年,并不讲究这些虚礼,若是换了他那位世子大哥来,恐怕转头就走,多一句话也不会说。 愣是软磨硬泡了整整一个时辰,李苑才得瞿驻军松口去见瞿婉。 分明才过了一夜,瞿婉却已经不大像李苑昨日见到的那个瞿婉了。 她侧靠在大迎枕上,脸色比昨日更差,两道纤长的眉毛又细又黑,像是墨笔描上去的一般,唇色淡淡的,目光淡淡的。昨日她腕间是一串红豆,今日她手上却缠了厚厚的纱布,看起来十分骇人。 这次是她先注意到他:“你是……” “在下李苑。”他拱手道。 瞿婉长长“哦”了一声:“你是孙樘的朋友……抱歉,我不大记得住人脸。” 李苑微微颔首表示理解,但又忍不住转念一想,她会不会连孙樘孙潜棣的脸也记不住? 瞿婉好像知道他心中所想,低声道:“我记不住人脸,也没记住孙樘的脸。” 李苑心头涌上一股莫名的悲凉。 瞿婉深吸一口气,按了按眉心:“昨夜我在梦中遇见一个模糊的背影,瞧起来倒是有几分像他,我快步追上去,问他是不是潜棣,他问我‘你竟还记得我么’,我说怎能不记得,他却苦笑‘可你根本忘了我的模样’,我竟无话可说……” “我不是忘了他的模样,我是从未记得他的模样。”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谁又愿意日日夜夜挂念的人只是一个面目模糊的影子呢?若当年我早知他此去一去不回,若早知他一去不回……” 眼瞧着瞿婉好像快从贵妃榻上摔下来了,李苑伸手去扶,却被她牢牢扣住小臂。她双眼通红道:“他去前,当真一句话都没有留给我么?” 李苑甚至想自己要不要编句什么话来骗骗她,让她心里好受一些。可最后,他还是老实道:“没有,潜棣兄让我还钗,让我照顾你。” 瞿婉极轻地笑了一声,幽魂一般。她松开手,疲惫地靠回大迎枕上,低声道:“瞿婉多谢李将军了。” 李苑知道她这一声谢分两个意思,一是感谢他带回那支钗,二是谢绝他照顾帮扶。 “不知昨夜姑娘梦里,潜棣兄可还有什么别的话?”虽然不合礼数,他还是忍不住问。 瞿婉没有回答,她望着窗外,明媚春光、锦簇花团没有一个映进她眼睛里。她摩挲着那半截断钗,眼泪沿着眼角淌下,蜿蜒一道透亮的水痕。 李苑看着她的侧脸,心头一跳,不知为何。 三 一年后,瞿婉嫁进李家。 李家二郎重诺守信,千里还钗的故事在相州一片传开,甚至还有人以他为原型写了戏折子,祝他好人有好报,祝他与瞿家婉娘白头到老。 李府红绸高挂,满堂喜气洋洋,且先不论规格,就单单是那往来宾客送的礼,就比当年世子成亲的华贵许多,再对比参加喜宴的那些个大人、将军、公子们,都是李苑的朋友,世子当年却只有几个不成器的纨绔……世子那厢难免有些不平衡。 即便那是自己一奶同胞的兄弟。 老侯爷知道自家儿子有多大出息,假装不经意地提点道:“这人啊,拿在手里的才是真的,该是你的,别人甭想拿走,不是你的,你永远都得不到。” 想到自己乃是嫡出长子,又得了世子之位,世子这才顺了毛,不再郁结。 要说李苑成亲呀,最伤心的还是那些个巧嘴媒婆。天晓得相州有多少大姑娘小姑娘梦着盼着嫁给这位年轻将军,谁料人家回来没多久就娶了瞿家婉娘,搞得媒婆们连牵线的机会都没有,着实可惜可叹。 也正因此,李苑婚宴上,一众官家小姐伸长了脖子要看那梦中郎君最后一眼,自此以后,他就是别人的夫君,不再是她们所能肖想的了。 锣鼓声喧,鞭炮一路炸红,新郎来了,花轿来了。只见高大的战马背上,新郎乌黑的发藏在幞头下,额头高阔,发迹分明,红衣喜服衬得那阳刚俊朗的面孔愈发神采飞扬。大姑娘小姑娘们做西子捧心状,眼睁睁看着李苑下了马,长身玉立扶新娘下轿。 婉娘高挑,戴了凤冠蒙了盖头,远远瞧着竟和李苑一般高,只是身形消瘦,竟隐隐有些撑不起那大红嫁衣。 三跪三拜,婉娘这就算是李家的人了。 新娘子被送进洞房,新郎李苑则在外招待宾客。一杯一杯的酒灌下去,他非但不头晕醉酒,反而越发清醒,看着这满座高朋,看着自己一身红衣,喉间竟涌起一丝莫名的苦涩。 他大概是真的疯了吧? 照顾照顾,照顾人有多少种方法?他为何偏偏选了娶婉娘这一种?他是真的替婉娘着想,怕她以后嫁个待她不好的夫君,还是为了自己那一瞬间的绮思? 他这样做……是否愧对孙樘嘱托? 李苑头痛欲裂。 红烛初剪,他摇摇晃晃进了新房,方绕过屏风便看见瞿婉端端正正坐在榻上,嫁衣上龙凤呈祥的暗纹刺绣熠熠生光,而那盖头已被她摘下攥在手里。 这一年,他见过她鲜衣怒马,见过她斜倚病榻,见过她独立青冢,哪见过她盘发妆面、眉眼鲜活、珠翠盈头? 这样的婉娘,才是孙樘惦念的婉娘吧…… 李苑立住,拱了拱手,言不由衷道:“听闻驻军夫人为瞿小姐谋划郎君,我知小姐对潜棣兄情深义重……求娶小姐,绝无折辱小姐的意思,若小姐不愿,我绝不会……” 瞿婉向他伸手:“蓄明。”声音有些低有些哑,像一个小勾子,将他强压的醉意勾上来。 李苑再次拱手作揖:“我未提前知会小姐是我的错。” 瞿婉似笑非笑:“蓄明,多谢你。” 李苑松了一口气,缓缓直起身子。他微微抬眼,便看见婉娘耳后斜簪的那支翠翘——他从北疆带回来的那支。这一口气还没松完就被他吞回肚子里。他苦涩道:“小姐言重了,照顾小姐是我答应了潜棣兄的。”后半句话咬字极重。 半截翠翘的钗头,乃是一只金雀的样式,金雀的眼睛是一枚小且通透的翡翠珠子,这时,那只翡翠眼正看着他,眼波流转…… 四 春去冬来又三载。 自打嫁给李苑以来,不知怎的,瞿婉身子越来越弱。李家一众下人小心伺候着,个个噤若寒蝉。 老侯爷尚在,李府没有分家,世子夫妇与李苑夫妇自然日日同锅而食。世子向来看不惯婉娘,这日见她又是一副病歪歪的样子上了饭桌,当即摔了筷子,阴阳怪气道:“某人还真是不怕把病气过别人!” 婉娘扯了一个淡淡的笑没有接话,天生纤细的眉眼敛得温柔顺从。李苑却紧绷了身子,呛声道:“我与婉娘同吃同住,也不见我病了倒了,兄长大可放心。” 世子被他噎了一下,偏头冷哼,打定主意不再动筷了。世子夫人看看夫君,又瞧瞧婉娘,夹在中间,两头为难。老侯爷与夫人对视一眼,没有吱声,不约而同地皱起眉头。 李苑好似没有看见饭桌上其他人的表情,径自用公筷夹了一只包子放到婉娘面前的碟子里,低声嘱咐道:“你身体弱,多吃一些。” 早饭后,李苑换了铁甲去军营巡视操练,老侯爷处置封地杂事,三个女人凑在一起讲体己话做针黹……整个侯府,闲人唯有尚未承爵的世子一人。 而人这一闲,总是要找点事做的。 世子在府里乱晃了一阵,始终散不了自家弟弟为了个婆娘呛自己的气,当即唤来小厮替自己备马,出去跑跑散心。 小厮领命,脚底抹油了一般奔向马厩,世子自行回自己的院子里换了一身圆领剑袖轻袍。 只是,世子刚出门就隐隐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至于什么不对,他又说不出来。驱散心头莫名的疑窦,他提起缰绳驱马小跑向前,没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侯府的大门。 五尺应门之僮分立两座石狮后,门内一面石屏遮住侯府富贵景象,而方才还空无一物的石屏下,此刻多了一个人。 一个女人。婉娘。 她端端正正地站在那儿,面上似笑非笑。 世子心里嘟囔:这女人,当真像个女鬼,以前明明不是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的……虽然她以前舞枪弄棒的也很不像话。 婉娘盯着他看了一阵,似是不经意般扶了一下鬓边的翠翘金雀钗,转身离开。 一眨眼的功夫,她突然不见了! 世子只觉背脊寒气森森,胳膊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当天下午,有侯府的小厮来报:世子爷跑马时不小心从马上摔了下来,被碗大的马蹄踏过胸口,怕是要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