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老侯爷夫妇差点当场晕过去,世子夫人更是痴痴傻傻话都不会说路也不会走了。下人们慌手慌脚为三人准备好车驾,马夫风行电掣地将他们拉到医馆去。至于婉娘,病歪歪的,还是看家吧。 消息传到军营比传到侯府稍慢,但李苑骑马过去倒是比侯府三人快得多,也正因此,他赶上了见他大哥最后一面。 他摔帘进去,就见早上还嘴不是嘴脸不是脸拿话刺婉娘的世子浑身血淋淋地躺在医馆的窄床上,胸口凹下去了一块儿,依稀看得见破烂的衣衫粘着血肉起伏……那薄薄一层屏障下,跳动的是他的心脏! 李苑浑身的血都凉了。 世子此刻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见他来了,竟还挣着要坐起来。 李苑快步上前,握住世子的手:“哥!”声音都是抖的。 “蓄,蓄明……”世子手指绵软无力,眼珠翻白,两片嘴皮子开开合合,艰难唤了他的字。 他更紧地攥住世子的手:“哥,我在!” 世子撕心裂肺地咳了两声,胸口起伏越发小了,他瞪大了双眼,嘴唇翕动不知在说什么。不过眨眼的功夫,他便彻底瘫软在窄床上,断了气。 李苑像是被人抽走了脊柱,软软跪倒,脑中眼前皆是一片苍白。他伏地痛哭,脸上衣襟上全是灰,堂堂七尺男儿在一个破医馆里,再也撑不起区区二十斤轻甲。 老侯爷夫妇并着世子夫人在此时赶到,一见门帘里这副景象,“我儿”“夫君”的哭成一片。 侯府里,婉娘坐在镜前,整个屋里就只有她桌上那一盏灯,天光被厚厚的幕帘遮了个一干二净,黑暗沉沉地压下来。 镜子里的她嘴角上翘,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茶色的瞳仁里好像藏了两口深井,目光又幽又怨。镜前的她却像个布偶娃娃一样歪着脑袋,面无表情,了无生气。 分明是同一个人,隔着镜面的影子和人却神态不同。 “咔嗒”一声,婉娘转了转脖子,坐直了,整个人如梦初醒。 一见镜子里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她忙攥住镜框厉声道:“世子呢?世子怎么样了?!” “婉娘”笑道:“死了。” 瞿婉一把将镜子掼在地上,颤抖道:“潜棣……你怎么变成这样?恨我也罢,杀我也罢!为什么要牵连无关的人?!” 镜面四分五裂,可镜中的“婉娘”依旧微微笑着:“无关的人?婉娘你说错了。自打你进了这道大门,李家上下,无一不是你的陪葬。” 瞿婉哭道:“那李苑呢?他是你的朋友啊!” 借着微弱的灯光,镜里升起一个朦胧影子,依稀是个身穿战甲的男人的模样。他微微弯腰,一手抬起她的下巴:“朋友?若不是他起了不该有的念头,下来陪我的也就你一个罢了。婉娘,你这么聪明,不会看不出他对你打的什么主意吧?” “我死前原本想,只要你能念着我记着我,我便安心了,此后你嫁人也好孤老也罢,我不会再看。可是你呢?在你的梦里,我竟化不出实像……再说李苑,锦绣皮囊下分明是腌臜龌龊的嘴脸,却强做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我托他照顾你,他便是这样照顾的?娶你,真是不负我所托啊!你们夫妻俩,一个背信,一个弃义,倒是绝配!” 贴着瞿婉下巴的手指分明是温柔冰凉的,他说的话却怨毒刻薄,仿佛一团炽烈的火。 六 世子丧,侯府上下缟素。 老侯爷夫妇哀痛之下,双双病倒。一时间,这钟鸣鼎食之家竟隐隐约约有了几分风雨飘摇的架势。 而李苑,则是这风雨里仅剩的一把伞。只是不知这把伞能庇护李家到何时。 世子生前没能留下子嗣,膝下仅有两个女儿,停灵期间李苑得主持府中事务迎接前来奔丧的亲戚,守丧便只能由两个小小姐轮流着来。 婉娘一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停灵时也不过是来为世子上了一炷香,安抚了世子夫人几句台面话,又叮嘱了两个孝女几句。 虽说棺椁里躺的那个是李苑亲哥,但婉娘久病体弱,实在不宜在灵堂这样阴气重的地方多待,李苑便忙里抽空来陪了婉娘一会儿。见婉娘与嫂子和两位侄女说话既尽到礼数,又没有长留的意思,他松了口气,便先行离开去前面迎接亲戚了。 可还没走出几步,他脚步一顿,突然觉出一点不对来。 瞿婉分明不记人脸,方才……她是怎么分辨出两个侄女,并准确唤了她们各自的名字的? 李苑有心回去问她,却奈何事务压身,只得先去做事。 侯府中,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李苑身后刚好有一簇旁逸斜出的夹竹桃遮住他的视线,却无碍于花树后的人看见他。 方才还温温柔柔与世子亲眷说话的婉娘,此刻歪歪地抱臂靠在廊柱下,不像个大家闺秀,也不像个英姿飒爽的女中豪杰,倒是像个男人。她敏锐地捕捉到李苑脸上一闪而过的异色,扯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见李苑远去,她拍了拍袖子,转身离开。 “啊……二少奶奶!”梳着双鬟的小丫头见她突然转了过来,惊得差点跳起来,连忙屈身行礼。 瞿婉眯了眯眼,近前一步,轻声细语道:“你是哪个院的丫头,怎么莽莽撞撞的?” 那小丫头脸色苍白,神态恍惚:“回二少奶奶的话,奴婢是膳房的……奴婢有罪!奴婢该打!” 瞿婉语气越发温柔了:“哦?你又没做什么错事,怎么就有罪该打了?下次走路小心些,忙去吧。” 小丫头松了口气,叠身道谢,弓着腰匆匆退开。 在她身后,婉娘似是不经意道:“对了,你刚刚都看见什么了,一惊一乍的,莫不是白日里撞了鬼了?” 小丫头背后僵直,她就看见二少奶奶一个人站在那儿,看起来神色有些不大对头,又突然转过身来……这,她这让自己怎么回? 婉娘和颜悦色:“又或者,你在偷吃?” 这就是给她一个台阶下了,小丫头连忙应下:“奴婢馋嘴,奴婢错了!” 婉娘摆摆手:“罢了,不是多大的事儿,你去吧。” 小丫头如蒙大赦,催着步子走了,心里仍忍不住嘀咕:二少奶奶今日好生奇怪。 婉娘嗪着一丝笑,自言自语道:“馋,人之贪念,不好,不好……” 当晚,管家来报膳房有个小丫头天黑走路不小心,一头撞到灶台上去,人没了。 李苑累了一天,倦得不行,挥手让他下去厚葬了那小丫头,再重新起个灶台,便合衣躺在床上睡了,全然忘了自己有事要问瞿婉。 隔着一面屏风,婉娘早已躺在另一张床上睡了。枕边一支断钗横放,钗头的金雀做工精致,好似展翅欲飞。 七 世子出殡那天,李苑顶了“孝子”的职,先是摔盆,又执引魂幡带队将世子棺椁请到墓地去。 按理说,李家这样的大户人家,请风水师最起码也得请个相州本地三代以上都是干这行的,可是世子出殡这样的大事,李家竟然请了个外地来的籍籍无名的年轻人。众人皆知这段时间老侯爷病倒了,李府是二公子李苑李蓄明当家,请这样一个风水师来协助下葬,旁人难免有些阴暗的揣测。 只是这事李苑着实有些无辜,前两天老侯爷身体稍稍好转就将那个不知哪儿冒出来的年轻人带到他面前,不由分说便将这年轻人作为风水师协助世子下葬的事拍板定下来了,都没给李苑多问一句的机会。 那个年轻人自称天关,眉目清俊,白道袍外披玄色大氅,虽未戴冠,却已很是仙风道骨。 世子起灵前,李苑让下人为他安排了一间客房,他进了那间客房后,就没怎么出来过,端足了高人风范。 直到这日出殡,他才不紧不慢地在灵堂里露了面,手里随意提着一个赤铜罗盘,腰间悬着一枚阳刻九色鹿的铃铛,除了这两样,身上再没有其他法器——作法堪舆的样子都懒得摆。李苑心有不满,但碍着老侯爷的面子,又不好发作。 锣鼓开道,纸钱漫天。李苑白衣麻鞋,走在最前面,手中引魂幡随风招摇。天关走在最末,腰间银铃晃来晃去,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此时此景奇妙地与火化孙樘的场景重合了,李苑的闭了闭眼,心中五味杂陈。 “二公子似乎有心事?”天关不知何时走到前面与他并排。 李苑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事繁神悲罢了。” 天关微微笑道:“在下刚到相州那天得闻一件异事,想来应该与二公子所思之事有关。” 李苑皱眉,有些不悦:“既是异事,必定以捕风捉影为多,想必并不可信。” 天关不紧不慢开口:“听说,世子在出门跑马之前,曾见过府上二少夫人一面……” 李苑脸色霎时变得铁青:“先生的意思是我大哥的死与我夫人有关?”虽然话里没说,但他脸上明明白白写了“狗屁不通”“胡说八道”八个大字。 天关摇摇头,放慢脚步微落后他一些:“在下可没这么说,倒是公子可以想想,尊夫人近来可有什么异常。” 李苑张了张口,突然想起婉娘的异常……还真有,他那日忙昏头了忘了问她。现下结合这装神弄鬼的风水师的话,他只觉背脊上冷汗涔涔……莫非,婉娘也出事了? 他走在队伍最前,脚步不能停,而天关已经慢悠悠晃回队伍最后,垂眼看路,好像方才的对话根本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