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次日,樱树仙灵醒来时,发现自己元身的树枝上挂了一张小小的花笺,笺上写了一列工整小字:一寸春。 是濯瑞的字迹。 一寸春?那是什么东西?茶叶么? 随手将小笺往身后一扔,她掩唇打了个呵欠,只听树下门前传来“诶呦”一声,她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下去一把夺过仙童尚未来得及展开的花笺,在他一阵中气十足的骂声里回到元身中,将那浅紫的小纸片塞到珍宝匣中,像是刚偷了什么不得了的宝贝,要立即将它藏起来一般。 近来人间有成婚之兆的男女颇多,红鸾星上人人忙得不可开交,原本濯瑞是被安在整理文书的,现下也不得不去协助仙官们施法。 因而,自收到那张信笺后,樱树多日没见濯瑞出门,也就将这事忘在脑后了。 不料某日濯瑞得了空,亲自找了来,问她有没有收到那枚花笺。 以樱树仙灵的迟钝,她一时还真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否认道:“什么花笺?没见过。” 濯瑞皱眉道:“怎可能,我分明挂在你树枝上……” 这话还没说完,两人都沉默了。虽从未挑明提过,她不过是个没有名字的小小仙灵,但他一直没说,她就假装认为他不知道。可现在话已出口,两人都尴尬得很。 最后是樱树干咳了一声,讪讪开口:“呃,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张花笺。” 濯瑞有些局促地偏了偏头,一字一顿道:“看了么?一寸春。” 樱树仙灵单指抵着鼻梁揉了揉:“啥?” 濯瑞转过头来瞪了她一眼。她被他瞪得莫名其妙。 他垂眸道:“你觉得,一寸春做名字如何?” 樱树仙灵这回学乖了,没有上下嘴皮子一碰就立刻回答,她先是将他这话往脑子里过了一遍,随后揉着鼻梁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诚恳地评价:“还成吧,这是你给谁起的诨名?” “诨名?你看书么?” 分明他的语气很平静,她却从中听出了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书啊,中天来的文书算书吗?”她眼神乱飞,状似小心翼翼地询问。 濯瑞二话没说,转头就走。 见他走远了,樱树仙灵立马扑在树杈上捂着嘴偷笑。这中天来的小仙官,脸皮真薄,真不经逗! 一连几日,濯瑞出宫宁肯绕远路都不肯往她这边走,樱树仙灵这才反应过来他可能生气了,每日除了唉声叹气外,那比天河还宽广的心口终于堵上了一点惴惴不安。 应门仙童靠在门上凉凉道:“该啊,实在活该!” 仙灵趴在树上朝他重重呸了一声。 又几日,濯瑞被蕊宫仙子支使出宫办事,刚走到外宫,就见一个身着碧罗裙的背影大刺刺挡在宫门口,逢人就拿出一张紫色的小笺给人看:“瞧好了啊,我今后就叫这个名儿,以后有事儿没事儿别瞎喊了啊……” 濯瑞远远看了一会儿,转身默默走了,那人偏头瞥见他的背影,宝贝地收起那张花笺,背着手慢悠悠地往外踱步,一边走,一边状似不经意地大声自言自语道:“樱桃花下送君时,一寸春心逐折枝。别后相思最多处,千株万片绕林垂。一寸春啊,好名字,好名字……” 白衣的翩翩少年郎走得更快了。 宫外高大繁密的樱树上,蝉声聒噪。 九 夏日过去,红鸾星宫中的花树凋了一片。毕竟仙界与人间不同,距离太阳太近,纵是天生仙灵,百花们也扛不住了,纷纷在秋冬休憩,以待来年春夏之时再争妍斗艳。 濯瑞在树下看书,一寸春便闲闲倚在树上点评道:“矫情,太矫情!你说这些个疯女人,年年比,年年掐,比到最后,掐到最后,也没选出谁最美。一到天凉,个个面黄肌瘦、丧嘴垮脸、丑不忍睹,何苦来哉?” 下面路过一位没精神的桃花仙灵,听到这话,抬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眼中仿佛有饿狼一般凶狠的绿光。 一寸春呵呵干笑两声,还没等她走远,就小声对树下的人道:“我说的不对么?瞧她那一脸苦相,不晓得的恐怕还以为她是刚从地府捞出来的画皮鬼呢!” 濯瑞头也不抬道:“你不晓得莫要当着别人的面说她坏话么?” 一寸春嘁道:“说就说了,还怕她晓得么?况且我说的又不单她一个!” 濯瑞正经道:“妄言不好,造口业。” 一寸春笑得差点从树上掉下来。这位是从来不骂人,但从他嘴里出来的话,少有不伤人的。 “诶,你们中天的仙人是不是都像你这样又正经又爱说教啊?”她揉着笑得沁出泪的眼角问。 濯瑞刚想说“中天的仙人并非你想的那样”,话到喉头,又被他咽了下去,换上另一句:“不知道。” 一寸春叹了一声:“真想到中天去逛逛啊,在这‘乡下’待久了,连见着你们这些中天来的人都觉得新鲜。” 濯瑞沉默,手里的书许久都没翻一页。 中天,仙界最光辉的地方,是他避之不及的牢笼,于另一些仙人来说,却是心中的圣地,更是永远不得一见的仙都。 他说了一句苍白无力的勉励的话:“你好好做事,总有一日能被升调到中天去的。” 一寸春跳下树来,大马金刀坐在他身边,两手杵在身后:“我?升调中天?去中天路边一年四季开花儿给人白看么?” 濯瑞没接话,一寸春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疏塘大仙呀,我就指望您老轮值完回到中天,提携我这‘乡下’仙友到中天见识见识仙都风光了!” 前些日子一寸春见濯瑞满身泥水地在红鸾南宫疏通池塘底下的水道,便顺带着给他起了这么个外号。濯瑞懒得与她辩,也就随她去了,私下里爱怎么喊怎么喊,当着太多人的面别喊就是了。 见濯瑞不答话,只低着头看书,她一个人唱独角戏很是不满,便伸手挡在他眼前:“喂,大仙,理理我啊,我说这么半天也很累的!你就是糊弄我,应我一声会怎地?难不成我还真……” 濯瑞握住她的手腕,将她那闲不住的手拽下来:“说这么多话你不累么?有这闲暇你不如找点正事做……”一寸春瞅着他的眼神十分奇异。 “你,你看着我做什么?”分明寻常问个话,他这么一顿,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在里面了。 一寸春将目光转向他握着她的手腕…… 十 濯瑞也看向自己握着的她的手腕…… 然后一寸春便眼睁睁看着他耳根染上一点红晕,随后整张脸皮都红了。看他脸红得如此迅速,一寸春自己都不好意思脸红了,只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濯瑞在甩开她的手和放开她的手之间选择了后者,他不自然地将手放回书上,仿佛掩饰什么似的翻了一页,眼睛盯着纸上的字,好像要把它们糊到眼睛上。 一寸春本想打趣他一番,但见他这副模样,实在不好再逗,怕他当场把自己红成一个灯笼。 她强行把笑憋回去,清了清嗓子道:“那个,你晓得中元红鸾星宫休沐吧?” 濯瑞拘谨道:“嗯。” 一寸春道:“到时一起去危宿逛逛?听说那日危宿会有仙人开集市卖阴间的宝贝,咱们去瞧个新鲜?” 濯瑞着实被她奇特的兴趣惊了一下,虽说他不是锦绣丛中长大的纨绔,但好歹也知道无论是仙子或是凡人,女子大多喜爱什么花儿呀钗呀的,当然也有喜欢刀剑棍棒的女中豪杰,然,好奇鬼蜮物什的……着实凤毛麟角。 飞快地又翻一页书,濯瑞脸上红晕未退,却声调十分平静地“嗯”了一声。 一寸春大刺刺地咧着嘴笑。 应门仙童见了她那副得意到有些刺眼的样子,翻了个白眼:“不矜持!” 一寸春做了个鬼脸:“要你管!” 身旁的濯瑞更不自在了。 她终于受不了他这副害羞的样子,推了一把他的肩膀:“喂喂喂!我被你拉了手是我亏了好吗?怎么你还一副被人占了便宜的样子?差不多行了啊!该干嘛干嘛,你看你的书,我……我去,我也去找点儿事儿做。” 濯瑞道:“要不你先拿我这书看着,我先回去了。” 一寸春拽住他的袖子:“你干嘛去?我都说了……” 她这厢话还没说完,就被宫门里探出个头的仙官打断了:“诶,那个谁,对,就那个穿白衣裳的,午时到了,该你去听凡台守着了。” 一寸春无趣地摆摆手:“去吧去吧,我还当什么事儿呢!” 濯瑞将书递给她,低声道:“休沐危宿仙城见。” 她惊奇地看了他一眼,见他微微牵起一点嘴角,朝她笑了一下,转身往星宫里去了。 一寸春被他那一个笑晃花了眼,有城墙厚的脸皮这才后知后觉地泛红。她两手捧着他的书,喃喃道:“乖乖,这小子也忒俊了……”这要她如何不心猿意马,只当他是个谈得来的仙友哇! 夏末秋初,天气渐渐转凉,红鸾星上万千花树凋成了光杆,唯独偏门前的那一棵绿叶亭亭如盖的寒樱,不合时宜地突然冒出一串串小花苞。 应门仙童瞅着捧书发呆的某位仙灵,已经无力翻白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