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中元鬼节,人界阴间一片鬼哭狼嚎、兵荒马乱。 妖物亦趁机浑水摸鱼,许多大星宫也派下不少武将,前去制止乱变。 像红鸾星宫这样没什么油水更没多高门楣的星宫,便将中元这日定为休沐。一大早,众多仙官仙灵就跟潮水似的涌了出去,其他星宫的仙官们又蜂拥而至,前来赏景休憩。 天气渐凉,众仙也不能免俗换上了厚实的衣裳,人群往来,若有一身轻衣薄裳的路过,必然是会引人侧目的。 濯瑞虽然没觉着冷,却还是应景地在白衣外披了一件玄黑大氅,往人群里一站,仙风道骨,鹤立鸡群。 按常理说,他虽生得清俊,但仙界也不缺长得好看的人,不至于到这样显眼的地步……只是,这日到危宿休沐的仙人个个品味独特,扮起了鬼,衬得濯瑞格外清奇。 有个扮吊死鬼的小仙人拖着长舌凑到他面前,仰头好奇道:“这位仙友,你扮的什么鬼?” 濯瑞思索了一会儿,低头道:“道士鬼。” 小仙人肉嘟嘟的小脸上一双狰狞外凸的眼睛只剩两个小黑点,想来应该是施了什么法术,再加上他口中垂下的那一条鲜红长舌,着实诡异得紧,可惜他尚不能灵活转动那双骇人的眼珠子,只呆呆地看着人,平白少了几分恐怖,多了几分好笑。 “道士鬼是什么鬼?”小仙人揪着他的衣角问。 濯瑞道:“就是修士死后执念不散化作的鬼魂。” 小仙人皱着脸想了一会儿,想不通,瘪着嘴道:“为何你们大人说的话我都听不大懂?” 濯瑞愣了愣,安慰似的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你识字看书后就知道了。” 小仙人咧嘴笑:“方才有个姊姊与你说了一样的话!” 濯瑞心想,是个大人都会这么跟你这么说。小仙人不知怎的突然激动起来,拽着他的袖子左右摇晃:“仙友你看!就是那个穿红衣裳的姊姊!” 他抬头,就看见一袭红衣翩然而来。 这宛如百鬼夜行的闹市之中,她宛如坠落枝头的一簇红樱,逐流水而下,向他而来。 一寸春。 她停在他面前,那扮吊死鬼的小仙人当即“叛变”,转而抱住她的手,羞涩而又大胆道:“姊姊我们又见面了,看来我们很是有缘啊!不如互通个姓名、任职仙宫、家住何处,如何?” 一寸春“噗嗤”一声笑出来,屈指假意弹了弹他的小脑门儿:“你这么小,有什么仙职?” 他愁眉苦脸地思索一阵,继而展眉一笑,将左手握拳搭在右手掌心里一敲:“我,我现在是没有官职,我六百岁束发后就有了,阿爹说只等我束发,就将我送到太阴去……” 一寸春脸上的笑容有些淡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孩子不过是随口一句,却狠狠踩中她的痛脚。世家出来的孩子不过束发就能到星宫里任职,而她呢,七百多岁了还是一个无官无职的仙灵,仙界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 “那便等你束发再来与她互通姓名罢。”濯瑞越过他,握住一寸春的胳膊,将她拉走。 那小仙人犹自在他们身后喊道:“那我该到何处去寻姊姊呀?” 而两人早就消失在乱舞群魔中。 熙熙攘攘人群里,依稀有谁喊了一句:“哎呀!谁的假长舌掉了?!” 十二 濯瑞拉着一寸春在危宿仙城中一阵左绕右拐,最后停在稍稍安静些的河边。刚站定,他便不自然地轻咳一声,松了手,低声道:“对不住。” 一寸春揉了揉小臂,嘟囔道:“你手劲也忒大了。”见濯瑞又有些脸红,她这才笑了起来。 “这位仙友,你扮的是什么鬼?”见他那身与鬼市格格不入的打扮,她拿腔拿调地揶揄他。 濯瑞无奈道:“我不知道这逛个集市还需换上奇装异服。” 一寸春不满挑眉:“什么叫奇装异服?你觉得我这身衣裳不好看么?” 他偏头轻咳一声,不答。 她不依不饶蹦到他面前,转了个圈儿:“咳嗽什么?没听过仙人还有风寒的……问你话呢!好看么?” 濯瑞状似敷衍道:“好看,很好看,行了吧?”耳朵却红了。 她得意道:“这还差不多!走走走,咱们去看看无间地狱里捞出来的恶鬼长什么样!出来玩儿的,杵这儿干嘛?” 看管恶鬼的仙人尖嘴猴腮目光晶亮,一看就是个善于算计的生意人。濯瑞与一寸春两人排了许久的队,终于排到他那装恶鬼的箱子前时,他将手一摊,一副好商量的样子,却说着不好商量的话:“三枚天河星砂,仙友请?” 一寸春这没见识的穷人瞬间就炸了:“天河星砂?还三枚?你这破箱子里藏的是昊天么?这么贵!” 另一边濯瑞已经将星砂递给那仙人。 一寸春只好满脸肉疼地在心里感叹:中天来的仙人真是太有钱了! 那看管恶鬼的仙人收了星砂,满脸和颜悦色,他将铺面两边挂着的帘子放下,请两人往里站站,随后,便打开了箱子的门…… 箱子里是一方空间极小的小千世界,世界中间,放了一个四四方方的铁笼,笼子的每根栏杆上都缠着明黄的符纸,纸上符文鲜红如血。一团黑漆漆的物什蜷缩在笼子一角,头皮上稀稀拉拉地长着些许头发,瘦骨嶙峋,全身皮开肉绽。 听到声音,它飞快地直起身子,一双竖瞳血红,目光既凶狠又怨毒。它在笼中冲来撞去,十分躁动不安,每一次冲撞,都惹得整个小千世界一阵摇晃。 一寸春“哇”了一声。 小小的铺面里,另一角也响起一声童音:“哇”。 三人还没来得及找到第二声“哇”的来源,就见那恶鬼不知怎地竟冲出铁笼,手脚并用十分敏捷地扑了出来! 店铺老板惨叫一声,全身上下抖如筛糠。濯瑞一手将他推了出去,一手捏诀打向恶鬼后背。恶鬼原本是向外逃去,挨了他这一下,怒火中烧,当即折身回来与他相斗。 混乱之中,他无暇顾及一寸春,却听侧后方一声铮然剑鸣,以肘将恶鬼击退,疾声道:“你去找那孩子。” 一道干脆利落的赤红剑光帮他格开恶鬼的利爪,昏暗中传来一寸春的声音:“好。” 恶鬼被那灵力充沛的一剑割伤了三指,口中嚯嚯怪叫,以为是濯瑞打的它,当即再度向他冲来。 濯瑞单手捏诀,不慌不忙,倒是恶鬼被他打得痛吼不断。余光里,一袭红影铁笼后掠过,她在柜子下找到了缩成一团的小孩儿。 是那个扮吊死鬼的小仙童。 十三 “你们先出去。”濯瑞将恶鬼一条腿骨击碎,对她道。 一寸春单手抱着那孩子:“我来帮你。” 他镇定道:“不必,出去。” 濯瑞召来风诀将棚顶吹飞,御风而起,恶鬼单腿一跃,竟硬生生追了上去,一张狰狞的丑脸几乎快贴到他鞋面…… 十二道银白的咒印打出,恶鬼被压到地上,瞬息化为一碰齑粉,随风散了。 濯瑞这才施施然落了地,浑身上下连根头发丝都没乱。 那为一寸春一手抱着的倒霉孩子再度惊叹地“哇”了一声。 两人并着看管恶鬼的仙人这才想起得跟他算算账。 看着三个大人板着脸围成个圈儿,将自己围在中间,那小仙人满脸讨好地呵呵干笑道:“三位这么客气做什么?我,呵呵,我不用遮阳的……” “你小子是不用遮阳!多晒晒长脑子!恶鬼也是你能随便偷看的吗?啊?我问你啊,是不是你挪动了压四围布帘的石头的?” 那小孩儿委委屈屈地点头:“掀了石头我才进得去嘛……” 看管恶鬼的仙人敲掌心道:“你看看,你看看!那是阵脚啊!你瞎动什么,看你也不像出不起三枚星砂的人,至于偷偷摸摸吗?幸亏没让这恶鬼逃出去,不然得惹多大的乱子……” 小孩儿撇嘴道:“又不是你打的恶鬼,你得意什么……是吧?这位仙友,这位姊姊,咱们又见面了。”他一脸倾慕地看着一寸春,又一脸仰慕地看着濯瑞。 两人简直要被这孩子气笑了。 “诶,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我看你……” 人群中一阵骚动,两只重明鸟拖着一辆金碧辉煌的长车停在集市中间,车辕上阳刻着虚日鼠①的徽记。身着天丝云锦的贵妇人从车上下来,疾步走向被三人围住的小仙童,后面跟了一串扶花的、捧瓶的、奏乐的女仙。 “昇儿,你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到娘亲这儿来!你可知道宫里人捡回你那假舌头时,娘有多担心你?”贵妇人道。 一寸春小声对濯瑞说:“好大的架势,不知是哪的大仙官。” 濯瑞低着头,没有回话。 小仙童软糯糯地喊了一声“阿娘”,拨开看管恶鬼的仙人,迈着小短腿朝她跑过去。 贵妇人蹲下将他好一番打量,见他一切皆好,这才将心放回肚子里,将他搂进怀里抱起来。起身,她偏头对身旁的女仙道:“去把那破棚子赔了。” 女仙走到那尖嘴猴腮的仙人面前,将整整一荷包的星砂递给他,他讪讪地笑了笑,接过来,不敢多话。 贵妇人转身要走,小仙童在她怀里挣扎道:“阿娘,等等,我去给那边的姊姊道个别!” 她又转回来,柔声问道:“哪个姊姊?” 他指给她看:“就是那个穿红衣裳的姊姊,她……” 贵妇人顺他指的方向望过去,目光却锁在那一袭玄衣白裳上不会动了。她将儿子放下,踉跄跑过去,抓住那少年的袖子,压着哭腔道:“瑞儿,你怎么在这儿?让姑姑好生看看你……你,你现在在哪儿轮值?你这孩子到哪儿都不知会姑姑,你是想急死我么?!” 濯瑞局促道:“我只是……”只是什么,他还没想好,就见一寸春脸色苍白地扯了个勉强的笑,朝他摆摆手,挤进人群里去。 那袭红衣都黯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