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濯瑞在去玄武域的路上遇上了紫微垣的仙官。 一见他,领头的仙官舒了口气,散去脚下那一缕风,落到他面前,拱手道:“小殿下,陛下与帝君派我等来请您回紫微垣。” 濯瑞没有多问,当即回礼道:“有劳。” 仙官道:“殿下客气了”随即招手让随行的仙官上来。十二位仙人,个个双手结印,在濯瑞面前扯开“一扇门”。濯瑞一步踏过,便已来到千万里之外的中天紫微垣。 三百余位星君分列大殿两边,紫微大帝垂袖站在陛阶下。陛阶上的只能是昊天。 濯瑞见这架势隐约意识到什么,依礼拜了昊天,寻了个后面的偏僻角落默不作声地站着。 紧接其后,不少新面孔也陆陆续续进来了,和他一样,这些年轻的仙人也各自寻了位子站好,沉默不语,只相熟的偶尔互换一两个眼神。 直到报信的玄鸟闯进殿中。 妖界四位大君①之二已经掠过裂渊,正与白虎域的仙人交战! 裂渊,中古之时的战神渊在神魔之战中,以性命为咒定坤剑为符封印魔君所劈下的深渊,为仙妖两界接壤之处。 昊天捻着那一张薄薄的信纸,负手看着殿中众仙,言简意赅:“卿谁与战?” 众仙哗然。 濯瑞先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战讯砸了一脸懵,继而下意识地绷直了身子。站在后面的年轻仙人大多同他一个反应,甚至还有几个养气功夫不够的满脸愤懑与跃跃欲试。 他亦有出列请战的念头…… 紫微大帝却在这时突然偏头看了躁动的仙人们一眼,目光扫过濯瑞时,他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众仙,尤其是后面的年轻人们,又雅雀无声。 昊天突兀地笑了一声:“怎么?区区两只妖物,紫微你别吓到小辈……濯瑞,来。” 紫微大帝暗暗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避不过了。 濯瑞出列,躬身听候旨意。 昊天高高在上,看向濯瑞的目光却有如实质:“尔父当年为你请名,朕料破军已出三代耗星,须得出一个瑶光了,便为你赐名濯瑞,望你濯涤戾气,昭示祥瑞。如今又起战事,朕虽不愿再赐‘破军’之名,但,朕现下只问你一句,你敢不敢要这不详的名字?” 殿中诸仙,谁也没料到昊天会突然一改之前避而不谈的态度,将此事就这么大刺刺地放到明面上来。 紫微大帝当即拱手请道:“陛下,小徒束发之时未能通过试炼,不堪担破军大任,望陛下……” 昊天抬手打断他:“紫微不必替他‘妄自菲薄’——濯瑞,你敢么?” 濯瑞站直了身子,再拜昊天之时,已换了战将的礼,他声音不大,亦没说什么豪言壮语,却字字掷地有声:“天命破军,请战!” 他知道此时他的选择,或者说,昊天逼他做的选择,将引他走向一条生有两边岔道的路:岔路一边是战死沙场,成全破军耗星之名;岔路另一边是攘外凯旋,一跃而成二十八正曜之一。 只是此时的他不知道,这两条路无论如何南辕北辙,最终都将把他的命线归向一个结局——生时孤寂,死亦无声。 十八 点了濯瑞之后,昊天又点了不少年轻的世家子弟或是鱼跃党之后。 紫微大帝站在陛阶下,不再发声。 直到众仙各领其职散去,他才颓然笑了笑,无奈道:“陛下这盘棋,臣下是当真看不懂了。” 昊天指间燃起金焰,将手中那一纸战报烧了个一干二净,他走下陛阶,与紫微并肩而立:“再过百年你就晓得了。” 紫微苦笑:“百年?旁人或许不晓得,臣下……” 昊天拍了拍他的肩,唤了一个称呼:“策昀,中天该换一副新气象了。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比你更年轻的仙人,该走到台前来扛大梁了,你护着没用。” 紫微大帝长长叹了一口气:“臣下并非护着濯瑞,他是臣下唯一的弟子,臣下当然希望他子承父业,成为二十八正曜中最年轻有为的那个。只是这孩子的性情……底子里跟破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昊天道:“固执,不好么?” 紫微摇头:“眼里太容不得沙子了点儿。” 昊天道:“你总不能要求他十全十美,我们自己做不到,神也做不到。” 紫微道:“陛下宽宏,所以这是再给我那弟子一次挑战破军之位的机会了?” 昊天道:“不,机会向来只有一次,他束发那一年,我给的,只是让他证明自己有资格得到这次机会的机会。” “策昀,你信么?他将会是朕新的破军。”他笑。 出了紫微垣,濯瑞立即到太微垣领了征调奎木狼军的兵符,带上几个中天配下的随行仙官便朝西边白虎域赶。 裂渊边,参宿的一座仙城彻底沦为废墟。 参宿,虽为白虎域七宿之末,位置却是白虎前胸,乃是一处要害。若参宿被破,白虎便无化形的可能,失去四象之一,仙界此战难胜。 远见一兽状如虎而大,毛长两尺,人面虎足,口牙,尾长一丈八尺②,百名仙人结阵持法器围攻,竟不敌它一爪之威,阵法于顷刻间土崩瓦解。不少浑水摸鱼的夜叉潜行其中,将落单的仙人砍杀吞吃。 那便是梼杌大君及其拥趸了。 数以万计的小妖以身作桥横过裂渊,被渊底定坤剑所放出的无数道银白剑光穿刺为血肉模糊的一团,但又有无数小妖紧随其后,如此前仆后继,有如蝗虫过境。凶悍的夜叉等妖物则踏着他们的尸体来到仙界的疆土上大杀特杀。 业火冲天而起,赤血泼上旌旗,皮肉破碎作尘土,白骨擂战鼓……宛如地狱。 这是濯瑞第一次上战场,身后是以骁勇著称的奎宿奎木狼军,可他刚来就面对梼杌,不得不在一开始就以命相搏。 他前脚刚到参宿,玄鸟后脚就传来勾陈大帝的军令:“结阵化奎木狼之形,攻其耳。” 传闻梼杌乃颛顼之不才子,不可教训,不知话言,告之则顽,舍之则嚚,傲狠明德,以乱天常③。其之皮糙肉厚冥顽不灵非常人所能揣度,要让它乖乖听话,想来唯有严父管教一招。 “严父”颛顼大神已陨灭不知多少年了,现下要打退这“纨绔”,必得请出管教子弟的几个把式:棍棒打腰腿,提耳痛骂,关禁闭…… 十九 这一战打了一百多年仍不见完。 濯瑞千岁及冠那天,从早打到晚,打了一整天,连他自己都忘了还有及冠这回事,还是次日紫微大帝自中天来,简简单单为他补了个加冠礼。他这厢才从年纪上算一个能够顶门立户的成人了。 世家都讲究一个仪式,束发也好及冠也好,仪式的隆重程度往往代表了世家子的地位。濯瑞的束发礼隆重至极,及冠礼是在战场上补的,简陋至极。虽说战时不讲究这些,但战后提起,对濯瑞的前程来说,总归是不大好的。所幸为他加冠的是紫微大帝,帝君地位足够高,也算稍稍弥补了一二。 而紫微大帝百忙之中前来为他加冠,足见帝君对他这唯一的弟子的重视。 也正在这日,一批新兵从中天出发,一半去往穷奇大君侵袭的朱雀域,一半来到白虎域战场上。因得紫微大帝亲自来为濯瑞加冠的缘故,濯瑞这日没到战线上拼杀,而是在后方负责下达、传递军令。 新兵编入大军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勾陈大帝便指了濯瑞带人去收编。 此战妖界来势汹汹,战势竟胶着了百余年,中天那边可谓是下了血本,这次送来的新兵最小的不过刚刚束发。 而那个刚刚束发的不是别人,正是濯瑞的小表弟——寅昇。 小孩子长得快,一天一个样,濯瑞与寅昇一百多年没见,自然没能一眼认出他来。是在清点人数,分配军务之后,他跟在濯瑞身后,濯瑞问起,他才笑得露出一枚可爱的小虎牙:“表哥你不记得我啦?我是寅昇啊!” 濯瑞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勉勉强强把眼前这个瘦高的少年和记忆中那个顽皮的小男孩儿对上号。 “濯瑞表哥,你听说……” 传令玄鸟叼来一封战报,濯瑞快速扫了开首几行,抬手止住他叙旧:“去做事。” 自己先转身御风去了前线,随行的仙官立即跟上为他奉上长剑。 寅昇刚参军不久,未曾见过这副雷厉风行的做派,这次见识了,土包子般“哇”了一声,惹得路过的人一阵侧目。 他自己在原地尴尬了片刻,这才想起自己要跟濯瑞说的事,连忙捉来一缕风御风跟过去。 战场上,裂渊上的妖物已被众多仙人并着神剑定坤清理得七七八八,妖界那边前仆后继的妖物一时难以为继,使得仙界疆土上作乱的妖物断了后援,气焰衰落。就连梼杌大君都隐隐约约有几分招架不住了的架势。 仙界似乎大胜在望。可妖物垂死挣扎仍可畏。 城门前,濯瑞带来的仙官与原本的将士动作迅捷地结成新的阵法。濯瑞等几个小将则分立四围为他们清理扑上来的妖物。 天色渐晚,妖物才纷纷退去。仙界这厢也不恋战,勾陈大帝谨慎安排了守城的相关事务,才转向料理朱雀域那边的穷奇。 濯瑞连轴转了这些日子,眼下算是可以稍稍歇口气了。寅昇等到了这时,才能跟他这表哥说事儿。 军营之中,每一座军帐都挂着一盏星灯,灯笼中盛的不是灯油不是明珠,而是每一帐中将士所属星宫的一块儿星石。星石明亮,可做照明之用,也能缓将士思家之情。 在破军星灯之下,星辉映得濯瑞的面孔疲倦且苍白,他听见寅昇提起那个名字,迟钝地愣了许久,才皱眉道:“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