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濯瑞被他姑姑拽回虚宿仙城歇了一日。 不,与其说歇了一日,不如说见了一日的亲戚。各类叔伯姑婶接到姑姑传讯后,纷纷赶到虚宿仙城来看望濯瑞。暮色四合之时,虚宿仙光大盛,清气缭绕。 一时,同他打交道的从小官矮吏,变成了世家贵人,他突然有些无法适从。 可惜他姑姑没瞧出他的拘谨,硬是拉着他在亲戚中转了一圈,宛如穿花蝴蝶。时不时他还听见某个面目模糊的叔叔或是表舅问他轮值到哪儿了,要是去了他们的星宫,他们必然如何如何照顾他,云云。 可是他早已去过他们的星宫,而他们却不知道。想来他们也许如蕊宫仙子那般,由手下得力的仙官代为处置这些小事,不必将所有文书过目…… 再有各类衣着华贵的姑婶伯母,“亲亲热热”地拉着他好一通叙旧,却只用两指捻住他的一片袖口。他们的儿女投向濯瑞的目光,像是在打量某个待价而沽的物件。 没有一个大人物,会注视着蝼蚁从脚边爬过。 看着这看似其乐融融,实则虚伪冷漠的众生群像,濯瑞突然感到疲惫与厌倦。比起与这些亲戚周旋,他更愿意去屋顶铺云瓦,或是在一寸春树下看书。 一寸春…… 他一阵莫名地心悸。 姑姑见他脸色不对,忙叫人来带他去客房休息,自己则在外面招待宾客。 扯下厚厚的帘幕,挥退所有侍者,濯瑞将窗子开了一线,倚在旁边吹风。夕阳在他脸上投下那一线橙光,好似将他的面孔割成两半。 一半坚毅,一半迷茫。 两百年,昊天力排众议没有定下破军之位的归属,明摆着是看在紫微大帝、破军旧部与虚宿的面子上要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亦立志要扛起破军的荣光。可这些年来,他轮值近两百星宫,看到的,却是一幅位高者骄矜自傲位卑者谄媚逢迎的景象。 仙人超脱凡俗,却又不能免于凡俗,何其悲也! 若他幸不辱命得承破军,是否将会成为这可悲画卷中一笔不浓不淡可有可无的墨色,是否会高高在上、衣装华丽而神魂腐朽? 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所求,是对,是错…… 屋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矮小的身影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等濯瑞发现时,那人已经走到屏风边,殷殷切切地瞅着他。 “你是……昇儿?”濯瑞回过神来,勉勉强强想起他这小表弟的名字。 “嗯……濯瑞表哥,我叫寅昇。”他绞着手,有些害羞道。 濯瑞揉了揉眉心,问道:“姑姑有什么事叫我么?” 寅昇“啊”了一声,连忙摆手:“我阿娘没什么事……那个,表哥啊,你当真在束发时就闯过四重破军阵法呀?” 濯瑞挑了挑眉,想到自己当初的窘迫,表情实在是称不上愉悦:“是。” 而他这表情在寅昇看来却是英雄前辈对江湖上仍流传着自己当年的传说的无奈,于是寅昇越发害羞越发激动了:“表哥啊,若你方便的话,能否给我写几个字……不不不,是我唐突了,太不正式了!这样,我改天到表哥仙府求表哥一幅墨宝如何?不不不,那个,或者……” 濯瑞一头雾水:“你要我的字做什么?我的字恐怕不及你老师的好,你不如去……” 寅昇突然道:“不是的,不一样的,老师的字或许比表哥你的好,但是表哥你那么厉害,老师和你是不能比的!” 记忆里,好像有一个小男孩儿也曾说过相似的话。 “不一样的,别的位子或许比破军好坐,但那是我阿爹、我阿爷、我阿爷的阿爹传下来的,纵是老师这帝君的位子也不能与之相比!” 十五 刹那间,他茅塞顿开。 破军是他的命,破而后立是他的魂,流在世代破军之子血脉中的是义无反顾、计不旋踵的决绝与果敢,既已选择了这条路,便是斧钺加身,他也必须走下去。他怎可因为这条路途径浑水而退缩?就算避不过去,又有何妨?大不了降下三千天火将它烧得一干二净就是了! 他的眼睛突然明亮起来,眉宇间一道若有若无的褶皱也平复下来,他推开窗纵身跃下,御风而去,只远远留下一句话:“小昇儿,去告诉姑姑,我先回去了。” 寅昇被他这表哥失礼的举止惊了一下,继而扑到窗边大喊:“表哥,我的字!!!” 见有侍立仙官自楼下路过,忙招手指挥道:“去告诉我阿娘,濯瑞表哥走了!” 仙官领命,他松了一口气,抠着摇来晃去的窗棂想:濯瑞表哥真是一位高人,高人的气性一向很大。可惜他没要到这位高人的墨宝,也没问到白日里与高人同行的那位仙子是哪一宫的、姓甚名谁…… 濯瑞回到红鸾星宫之时,已是夜半。望舒驾着月车经过,银亮的月光将整座星宫照得通明,宛如白昼。 偏门的那棵樱树郁郁葱葱,枝叶交叠,不见半分颓色。他走到树下,停了一阵,没有说话,良久才弹指打出一张小笺挂在树梢,又站了许久,才推门进去。 待到月车远去了,照不到红鸾星了,那缠了小笺的树枝才颤颤巍巍缩回树冠中去,将小笺伸到倚着树干而坐的红衣女子面前。 一寸春面无表情将它取下,却不看笺上写了什么,只将其收入袖中,默默仰着头发呆。 一只休沐归来的灵鸟钻进树冠,见自己平时睡觉的位子被一个人影占了,当即不满地“嘎”的怪叫一声,将颈子上的毛全数竖起来表示威胁。 一寸春斜着眼睛“嘁”了一声,翻身跳下树去,御风寻了一处空地,自袖里乾坤中抽出她白日里出鞘的那柄樱红长剑。 这柄剑是她花了三百年的俸禄,集齐陨铁、星砂、太阳之炎、太阴之水等物自己铸成的,与她仙魂相连。 在仙界,以魂魄铸剑是绝对的禁术。 仙人没有轮回,若是铸剑时将一部分魂魄封进剑中,某日剑毁,剑的主人必然逃不过一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然而魂剑威力极大,早些时候引得不少仙人趋之若鹜。后来中天颁布了禁令,明面上裁魂铸剑的仙人便基本没有了,暗地里其实还有不少人悄悄做成了魂剑,中天无法,只好装作不知道了。 不是她不怕魂飞魄散,只是她不甘从生到死仅仅做一棵花树,将自己的一生都耗在争妍斗艳之上。 她胸中亦有经略,她亦是精通法术,她可伏案写文书,也可挥剑诛妖鬼,她凭什么屈居于那些个尸位素餐之人之下,白白折损骄傲才情,蹉跎光阴岁月? 她不恨亦不妒忌那些世家出身的人,她恨的是自己没有一个能在这世道上挣得一个自己想要的位置的身份。 而濯瑞……她本以为他们是一样的,可惜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终究是不同的。 魂剑铸成已久,却无斩妖除魔之日。 十六 中元之后,濯瑞明显感觉到身边的仙官的变化。或小心讨好,或阿谀奉承。 想来应该是他姑姑暗地里让人来“吩咐”过了。 如今他继续轮值,就没什么意思了。 正巧秋分后他便该到下一个星宫轮值,现下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就是了,不必考虑其他。 此外,便是一寸春这几日都躲着他。若是被他撞上了,她也就目光躲闪嘻嘻哈哈地糊弄两句,很快便找借口离开了。 他晓得她一向看世家出身的不大顺眼,先时又以为她知道自己是破军遗子,故而没有多有多说,结果哪知道她原本是不晓得的…… 这下成了他“故意”隐瞒,倒有些说不清了。 濯瑞不善辩解,亦不觉得自己有何好辩解的,一寸春因此疏远他,也是他该的。 秋分那日,他一早便收拾好了东西,准备离开红鸾星宫,至于文书等物则早已先行一步送往紫微垣。 如来时那般,他一袭白衣,两袖空空,纤尘不染。一些看得见、摸不着、说不清的东西,便留在红鸾星上了。 这次,路上恐怕是见不着来时那个莽莽撞撞睡眼惺忪的仙灵。 很久以后,濯瑞都没想明白自己离开红鸾星宫的路上在暗暗期许什么,中途接到调令回到紫微垣时又在惆怅什么,正如他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何突发奇想给她起了个名,又为何在握住她手腕时心跳如擂鼓。 一寸春心遂折枝。 躲在树冠里看着那白衣的少年郎御风而起,离开红鸾星,一寸春将一枚浅紫的小笺在手中转了又转,直到手心里冒出的一点汗将小笺边角洇得隐隐泛白,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躺在树杈上将其缓缓展开。 他问:“你扮的是什么鬼?” 她将小笺攥在掌心,突然笑了:“是画皮啊。” 红鸾星宫外那棵寒樱,于秋分这日倏地开了花,满树绯红,如梦似幻,仿佛用尽了生命,只为这一次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