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之人。
头顶乱发好比鸟窝,根根发丝干枯燥黄,教一些泥水血渍、又或是些旁的什么东西日日浸染,继而风干,成了一块块、一绺绺腥臭的东西,将其面容遮盖。
身上衣衫细细一看,才发觉是件力夫常穿的短打。
只是风吹雨打褪得久了,早已辨不出本色,又是些腥臭黑褐的斑块印在上头,更教人觉着奇怪。
褴褛衣襟之下,是一具娇柔干瘦的身子,身上泥垢结出肉眼可见的一层,本是褐黄之色,却因混着诸多鲜血,显出一片难以言说的色泽。
双足赤裸踏在泥地里,泥浆血糜沾染其上,甚至难辩清那脚丫子是何模样。
这便是苏乞儿……苏白缨。
曾经潭州县令苏氏小女,本该是个丰衣足食的小娘子。
如果苏氏不曾被抄没满门,她应当有个人人喜爱的童年、恃宠而骄的少年、花前月下的青年、雍容大气的中年、子孙满堂的老年。
却也只是“如果”。
天底下,向来不曾有人将这二字应验。
这世上,本就没有如果。
潭州苏氏,到底还是东窗事发、到底还是教百姓拆碎、到底还是教官府抄没。
时年,苏白缨正是豆蔻年华。
该是无忧无虑才对。
却逢“天降横祸”,一日之间家破人亡。
莫诳语心想,换做自己遭逢这般惊天变故,断无理由不恨的。
哪怕这本就是“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也是该恨的。
谁又说丧尽天良者,便没得七情六欲、爱恨喜恶?
更何况,苏白缨本也不是那丧尽天良之人。
归根结底,错在其贪婪无度的父辈。
于她实无太大干系。
所以,她该恨的。
该恨潭州百姓将她苏家抢烧一空,该恨官府衙门将他苏家斩尽杀绝,更该恨自己生在这吸血虫豸一般的苏家。
这世道上,没得什么东西是她不该很的。
这份绵绵无期的恨,便该是杀生石绝好的养料!
“白……白缨……”雷曦眼下也是手足无措,颤声良久才问道:“你……你是怎到这儿来的?”
苏乞儿却答不上来。
只讷讷不语颤抖着身子。
她本就痴傻,不善言语。
遂比寻常乞儿还要落魄几分,便连旁人心善施舍一口吃的,都时常要教其他乞儿抢去。
方才又让一众妖类厮杀吓得晃神,如何能开得了口?
李昭上下打量着这位落拓乞儿,眼中神色复杂难辨。
昔年抄没苏家,虽是章县令领的头,可他李昭也脱不了干系。
彼时他就是那嫉恶如仇的性子,能将苏氏这般大贪官拉下马来,如何能不欣喜?
是以,时任千户李昭,派了不少斩妖司的好手,协同章县令抄没苏家。
实则也分一杯羹。
苏乞儿如今模样,却有小半拜他所赐。
他甚至觉着,这乞儿能活到今日,已是神仙庇佑。
这些年来苏乞儿是何处境,他并非不晓得。
餐风饮露、头无片瓦,春去秋来总是一身单薄衣裳。
时而又遭人凌辱,这才换得一个家犬也嫌的馒头、一碗贱籍也嗤的馊饭。
扪心自问,李昭觉得若换做自己,许是早已冻死在某个凛冬、早已病死在某处街角、早已浮尸在某处江滩。
总归是活不到今日的……
似这般,如何能不恨?
虽是早已被那变故激得痴傻,可谁说痴了傻了,便不恨了?
只是恨而不自知罢?
愈是想着,李昭愈是心头沉重。
“大帅,依你之见……那杀生石在她手上?”
元绪也已盯了苏乞儿良久。
仿佛仅凭双眼,便能看透苏乞儿一生。
却出人意料,他又是摇头。
“李千户说笑了,若杀生石真在其身上,煞气一散,便是老朽也难压制这满城暴动。”
“那杀生石……不在此处。”
说着他又伸出龟首,缓缓凑近苏乞儿。
向来敏感易惊的苏乞儿,瞧见这么个怪物凑近来,竟也不哭不闹。
仿佛元绪本就在无形中散发出沉稳之息,教近身者心神安宁。
“唉……”忽地他合上浑浊的双眼,仿佛看见了什么,“可怜的娃子……”
“便是受尽折辱欺凌、忍尽人间苦难,心中却有一分良善从不动摇。”
“可怜……可怜……”
这话一出,便连莫诳语也愣了。
他欲言又止,却还是忍不住道:“大帅,何以见得?”
“这么些年,她……她竟不恨么?”
“恨?”元绪先是犹疑,继而才是喟叹,“若她真恨了,反倒心安理得。”
“可老朽却不曾感受到半分恨意,这才叹之惜之,道一句‘可怜’。”
说罢,他笑望着火行郎。
“小郎子莫非不信?”
莫诳语自然不信。
以己度人,若换做在场任何一人受此经历,断没得不去怨恨的道理。
道一句“怨恨滔天”,都算不得半点夸张。
“小郎子若是不信。”元绪笑呵呵伸出爪子,朝苏乞儿晃了一晃,“便自己一探究竟罢。”
说罢,爪子慢悠悠挥向莫诳语。
霎时间,灵台震响。
恍然若梦,幕幕场景浮现眼前。
……
“阿娘!快看快看!缨娘是蝴蝶!”
一声娇脆呼喊,将莫诳语从朦胧中唤醒。
“嘻嘻嘻嘻~”
继而是银铃般悦耳的笑声,教他思绪一点点清明。
环视四顾,满眼是雾。
雾中有高宅大院一座,前进院里,有只翻花粉蝶嬉笑奔走。
那姑娘头顶总角,尚未开面,小小襦裙色泽鲜艳,衣襟飘带随风而舞,真好似花花蝴蝶。
却只那长相是模糊不清,徒留一个囫囵轮廓。
许是这段日子已过去太久,连苏白缨自己都记不住,曾经芳华的自己该是何模样了罢?
火行郎心知,眼前所见,便是苏白缨之童年记忆。
“缨娘,莫瞎跑!”见那雾中又走出个雍容美妇,“阿娘平日里怎跟你说的?姑娘家家跑跑闹闹成何体统?”
这美妇之长相,却是辨得清的!
凤眼琼鼻樱桃小口,头挽坠马髻,步摇晃摆如帘,每一分每一毫,俱是活灵活现。
便连那嗔怪的小表情,亦是惟妙惟肖。
火行郎不禁动容。
虽是已连童年的自己都快忘却,可这梦境主人……却将自家阿娘记得这般清晰。
受尽疾苦的这些年里,她究竟有多少次念起过自家阿娘?
莫诳语甚至不愿去想。
光是这个念头一动,便觉着心头揪痛。
“嘻嘻嘻~”
那艳蝶也似的小姑娘,便笑嘻嘻又冲向美妇,一把扑在阿娘双膝之前。
她紧紧搂着,仿佛要将自己小小的身子揉回去。
“阿娘~”小姑娘娇声道:“今日女儿生辰,阿爷讲,只今日特许我胡闹哩!”
“阿爷还说!还说要准备许多许多礼物,为女儿庆生!”
“他才是胡闹。”美妇嗔着已蹲下身来,一边轻擦着姑娘额头汗珠,一边柔声念道:“缨娘,咱们苏家不同……偏是这般大操大办,才是折损阴德的时候。”
“阿爷要予你的礼物,都不能要,知道么?”
“知道~”缨娘娇声嬉笑:“每年生辰,阿娘都这么说哩!”
“女儿只挑一件最喜欢的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