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心中,又何尝真忘了齐蕴当初待他的好?
他当年因战乱从北部南渡,到成州时已落魄到食不果腹,只得舍弃文人气节,当街卖字苟延残喘。然他一个外地人,连当地话都听不懂,可想而知生意得有多差。正是齐蕴看重他一手好字,日日光顾他支起的路边摊,出手阔绰,才让他得以生存下来。
彼时正是年少气盛、知好色则慕少艾的年纪,面对容貌艳丽的齐娘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手支下颚听他讲那些或听闻、或杜撰来的,或是以他为主角,或是讲别人的英勇义士的事迹,眼中迸发着亮晶晶的光芒,夸他见多识广,赞他无所不能,被人如此赏识,他如何能不动心?
但也正因他明白,齐蕴对那些故事里真正的主角怀揣着的是怎样一种崇拜情愫,才会在听得她救下一位将军并将其留宿在家时,心里何等怒火中烧。
而在他亲眼见到齐蕴与那人同时现身在临安府的瓦肆时,愤怒之火是彻底燃烧了起来。
此刻,那些齐蕴当初没出口的责难,被沈烟寒毫不留情面地吐了出来:“没有我娘,爹爹你何来今日的风光?有你这么恩将仇报的么!有你这么为人夫——”
“啪!”
重重一巴掌破空,扇停了沈烟寒的话,也扇灭了三年来日渐减少、如今残存不多的父女情份。
沈烟寒侧着逐步红肿的脸,静了半晌,而后猛地回头看沈固辞。
檐下潺潺的雨声放大,传入死寂的书房,雷鸣电闪,天地震荡,父女二人沉默对视。
一声响雷落,沈固辞听到她咬牙一字一字说——
“你不配。”
*
沈家位于中和坊,中和坊往南是仁美坊,仁美坊再往南,并排着城隍庙和兵营。
要从更南的钱湖门出城,势必就要绕过偌大的兵营,沈烟寒离沈府时走得匆忙,加之正值大雨瓢泼的天,根本找不到租赁的牛车马车,绕远路只会让步行的她更加艰难,因而,她最终索性是选了位于仁美坊和兵营中间的清波门出了城。
沈家的庄子实则离城并不远,就在城西五里一个叫“南屏山”的山脚,按沈烟寒的脚程,出城不会超过一个时辰就能走到,但从清波门出城,是要走一小截林间小道的,也正是这截路,成了沈烟寒今日最忧心的地方。
林荫覆盖,太黑了。
汤圆在前方引路,沈烟寒的贴身女使木槿在她身后提着灯笼,颤着牙,哆哆嗦嗦道:“娘子,咱、咱们还要走多久?”
沈烟寒穿着齐蕴生前给她置办的珍贵油衣、钉鞋,手执一把青凉伞,也提着灯笼,当下通身是暖和和严实的,心中却警惕与紧张万分。
可木槿已然明显在发慌了,她可不能雪上加霜。
她攥紧伞柄,竭力忽视周遭黑黝黝的影子们,又避着伞边张牙舞爪的树枝,视线只敢看脚下,声音强装平静:“约莫还有一盏茶的功夫,就快到了。”
木槿往沈烟寒的脚印里踩进一步,“哦。”
为了分散木槿的注意力,沈烟寒再道:“我包袱里有话梅糖,你想吃一颗吗?”
“不用了,我们还是快些走,到了再吃。”
沈烟寒嗯了声,继续说:“说起来我今晚还没用饭呢,从梁家回来就光顾着收拾包袱了,这会儿正饿着,等会我们到了庄子里后,就先去蔡大夫家借上一些粮食来煮,待回头采买了后再还回去。”
听着沈烟寒的计划,木槿接话:“蔡大夫想必不会要娘子你还回去的东西的。”
这话倒说得不错,沈烟寒点了点头。
二人说到蔡大夫,便都同时想到了蔡家那位小娘子,木槿此刻的注意力果真被沈烟寒转移了些,对周遭事物的感知不再那般敏锐,准备跟沈烟寒再说些别的。
却在这时,前方忽然传来汤圆一叠声的狗叫声。
沈烟寒双肩一颤,朝狼狗看去,只见狗儿围着小道边半人高的草丛左右打转,借着闪电的光,她一定睛,就见那草丛里露出一大片白色衣袍。
而比那衣裳更白的,是一张惨白至极的脸。
与此同时,天边响雷乍起。
“轰隆隆——”
沈烟寒的心骤然停止了般,只想高声尖叫。
密密麻麻的雨点从天而降,穿透过头顶的茂密枝叶,打在伞面上咚咚作响,只见在狗儿锲而不舍的吵闹下,躺在地上那人缓缓睁了眼,而后微转过脸,看着她的方向。
沈烟寒被吓得丢了七分的魂魄缓缓飘回体内。
好歹这是个活人。
沈烟寒鼓足勇气往前去了一步,俯身看他,见郎君蠕动失了血色的唇瓣,以微弱的、可怜的、祈求的语气朝她:“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