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空的金针、白犀兽筋宫中都没有现成的，准备起来尚需时日。　　　　等待间，已到了午膳时分，李琰仍在院中“罚站”，我担心他连夜赶路食难果腹，此时腹中饥饿，遂乘着罗林叟忙于他事，不曾留意，端了些茶点给李琰，他却闭目垂首，视若无睹。　　　　我虽心中难受，但此时此刻再不愿与他置气，或许今日之后，便是天人永隔，人死如灯灭，还有什么无法释怀？　　　　我轻一声叹，拿起一块糕点送到李琰嘴边，柔声道：“侯爷，吃点吧，这是你最喜欢的丹桂酥糖。”　　　　李琰闻言，缓缓睁开了眼睛，望着我手中的丹桂酥糖盯看了许久，神色一黯，“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我爱吃什么？”　　　　我点点头，一笑说：“奴婢在南山马场服侍了侯爷两年，怎会不记得？侯爷吃得随便，却从不食甜，唯独这丹桂酥糖例外。”一面又朝他嘴边递了递。　　　　李琰摇头道：“罗林公没准我吃东西，我不吃。”　　　　我抿嘴而笑，“罗林公也没说不让侯爷吃呀，况且他人又不在，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罗林公不会知道的。”　　　　好说歹劝，他就是不为所动，又自顾闭上了眼睛。　　　　我无奈地嗔了他一眼，脑子飞快地转过一遍，忽然有了主意，我轻声威胁道：“侯爷若不吃，奴婢就去跟罗林公说，你又发我脾气，看他老人家怎么整治你。”　　　　他微怔了片刻，睁眼蹙眉，有些难以置信地凝视着我。　　　　我朝他一挑眉，道：“女人天生就会演戏，要挤出几滴眼泪并非难事，侯爷若不信，奴婢现在就去找罗林公告状。”说着，作势转身就要进屋。　　　　还未走出几步，就听他在身后唤道：“等一下！”　　　　我抿嘴笑了笑，又旋即绷住脸色，回过身去，半仰下巴看着他问：“那侯爷吃是不吃？”　　　　李琰无奈地微笑，“我还有说不吃的权利吗？”　　　　我笑着摇头，走回到他身前，拿起一块丹桂酥糖喂到他口中，他似乎不太习惯被人喂食，显得颇为拘谨，一点一点地吃着。　　　　李琰接连吃了好几块，许是无水相送，喉咙干涩，闷声咳嗽起来，我忙端起茶盅送到他唇边，他就着我的手连饮了几口，方才止住。　　　　目光自他面上掠过，见他嘴角沾着些糖粉，形同稚子，不禁觉着好笑，未及多想便伸手为他擦拭，指腹自他温暖柔软的双唇划过，突然一个激灵传遍全身，又顿然惊觉过来，大庭广众，宫禁森严，此举甚为不妥，倏地收回了手，但心绪早已纷乱如麻，双颊滚烫如火，一时尴尬不已。　　　　两人相对无言，沉默了好一会儿，他道：“我不想吃了，撤了吧。”　　　　我点点头，归置了杯碟转身欲去，可双腿却如同灌铅，几难成步，这一去或许再难相见，忽觉阵阵酸楚在胸中翻腾，莫名地难舍。　　　　我强自压下泪意，又回身到李琰身边，说：“奴婢有一事想拜托侯爷。”　　　　李琰问：“何事？”　　　　我道：“奴婢有些东西想托侯爷捎给我阿爸。”　　　　李琰微微皱眉，“淑妃娘娘每月都准你出宫探视你父亲，为何不亲自交给他？”　　　　我搪塞道：“娘娘如今这般情形，也不知以后还有没有出宫探视的机会。”　　　　李琰想了想，欣然应下。　　　　我俯身道了句“多谢”，从怀中拿出一封书信置入李琰怀中，道：“劳烦侯爷转交我阿爸。”　　　　李琰静静看着我没有说话，眼眸从起先的清澈转而变得迷惑，似乎是在揣摩我的心思，却又未能看透，良久，忽而问道：“你……今天是怎么了？”　　　　我强堆着笑意冲他摇头，可内心却已被酸楚挤压得几欲崩溃，全身的力气都绷在一处，只为阻止不争气的眼泪肆溢流出。　　　　我越是笑得灿烂，李琰眼中的困惑越是深沉，其间夹杂的忧郁宛如万马奔腾的潮涌，无休止地冲击着我用来囚困感情的最后防线，胸中仿若雨僽风僝的疼痛。　　　　内心几经煎熬，忽又觉得今朝不知明日事，莫待明日悔今朝，命都要没了，还这般前后犹疑、左右不定做什么？任性一回又何妨？不管他对我如何，至少我要让他知道我如今的心意，今日不说也许就再没机会说了，我不想遗恨九泉！　　　　一时不愿再忍，将额头抵在他胸前，眼含泪水，口中低吟道：“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感觉李琰的身子颤了颤，点点忧虑自眼底迅疾弥散开去，溢满了整张俊脸，更显苍白，“你有何事瞒着我？”　　　　我没有回答他，嘴角轻扯出一抹微笑，自顾说道：“李琰，我觉得我好傻，人人都说，时间能冲淡一切，可为何抹不去你在我心里镌刻的印记？这些年，我活得好累，想要遗忘，偏又时时忆起，明明是你负我在先，可我却仍然爱你！”　　　　我抬起头望着他已被哀伤填满的眼睛，笑问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傻、很蠢？”　　　　他眼中波光潋滟，嘴角微微抽动着，好一会儿，一字一顿道：“是！你痴傻如狂、蠢钝如猪！世间再没有比你更笨的女子！”　　　　我朝他嫣然一笑，“以后不会了，今日之后，我会彻底忘记你，永永远远不会再想起你！我确定！”语声未尽，面上犹带着笑意，眼前的一切却因蒙上了一层温热的水雾而变得模糊不清。　　　　醒来的瞬间，恍恍惚惚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我从地上支撑着坐起，疑惑地环视这个宽敞得有些不可思议的地方。四周雾蒙蒙一片，虚静恬淡，让心也不由变得安静，不想被打扰。　　　　我不是在紫宸宫吗？昏阙前一幕又显现在脑海，我躺在软榻上，看着自己的鲜血离开身体，流过通透的白犀兽筋，缓缓注入淑妃体内，彷佛灵魂也被随之抽出，脑袋愈渐昏沉，力气逐渐消散，晕晕醒醒，几经转折，最后彻底坠入了无尽的黑暗。　　　　我在哪里？难道我已经死了？怔愣良久，我恍惚一笑，原来死亡竟是这种感觉，没有痛苦，没有恐惧，就好像是做了个长长久久的梦，一个永远不会醒的梦。　　　　幽梦中，随风飘来嘻笑之声，我疑惑地站起，循声而去，在厚重的雾霭中摸索前行，仿佛过了很久，一缕阳光斜斜照下，驱散了雾霭，眼前豁然开朗。　　　　此处云天相依，山水为伴，一条白练自山涧而下，泉水击石，淙淙作响，急流入潭，哗哗若笑。潭水流出，汇成一道长河，一直向天边延伸，好似没有尽头，将大地划开了两边。　　　　河的两岸是清幽的兰丛，鲜翠的竹林，倒映在波平如镜的水面上，与碧空浮云相映成辉，绮丽而悦目。空气中随处都是扑鼻的幽香，沁人肺腑，恍若在仙境一般。　　　　我为眼前的美景所深深吸引，驻足不前，心神沉浸其间许久，凝望着清澈而浅濑的河水，忽觉干渴难忍，心念一动，遂俯身至河边，掬起一捧河水欲饮。　　　　刚将水捧至嘴边，身后忽有一女子出声阻止：“此水饮不得！”绵言细语如娟娟泉水般轻柔婉转，如此的熟悉。　　　　我不禁停下动作，蓦然回首，使劲睁大眼睛，试图透过耀眼的阳光去看清身后之人。我举手遮眉，挡住晃眼的光线，终于看清了她的样貌，惊愕得张大了嘴巴，不知所措。　　　　那样的五官，如此的神态，那不就是我吗？一模一样的脸，只是感觉有些不同，一头秀发绾成浸墨云髻，着一抹浅色，罗衣飘飘，轻裾随风，皓腕卷轻纱。浅颦低笑，气若幽兰，清灵之中又不失端庄，一段风韵自天成，就如素笔丹青勾勒而出。　　　　我怔看了一会，捂着嘴惊呼：“天哪！你……你是何人？为何长得与我一模一样？”　　　　她浅浅一笑，并未回答，一双秋水剪瞳含着温柔笑意将我上下打量了半晌，然后指着我身后的长河，说：“这条河的水饮不得。”　　　　我随她所指，低头望了眼河水，清澈见底、毫无杂质，不禁疑惑，问：“甘泉如醴，为何不能饮？”　　　　她道：“此河名为忘川，饮了忘川水，这一世的爱恨嗔痴都将忘却，曾经的一切都会成为过眼云烟。”　　　　忘川！难道我真的已经死了？这里是黄泉？愕然之后，忽又觉得全身轻松，一死百了，未尝不是一种解脱，遂苦笑着说：“人生在世，千难万难，唯忘记最难。我在人世苦寻‘忘川’而不得，如今近在眼前，饮一水而解万愁，不是很好吗？唯有忘记了才不会觉得苦！”　　　　她笑吟吟地说：“婆娑世界，一切莫非是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五取蕴苦。我且问你，你苦自何来？”　　　　我无奈地垂首摇头，什么话也没有说，不是不会回答，而是人已死，梦成空，一切皆已枉然。　　　　她又是一笑，接着说道：“你不说，我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