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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第七日,屋外下起雨。    李易安写得好,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应是绿肥红瘦。窗槛边斜出的那枝花开二度的海棠零落一地,只剩光秃秃的枝桠;梧桐树上的枯叶快掉光了,药铺前铺满一层被雨水打湿的黄叶;原本还能多开几日的桂花被风雨摧残殆尽,桂树下一地黄花。    风雨接连的摧折,任是无情草木也受不住。    江潮生在桂花树下挖出一坛女儿红,二十年前的一个春日,他心血来潮在这里埋了两坛酒。还剩一坛埋在泥土里,他说那坛酒是留着送人的,不能喝。    雨打瓦砾,风拍屋檐。    “噼噼啪啪!”    楼子燕从橱柜里取出两盏紫砂碗,面对面搁在桌案上,一把拍开封泥,深埋泥土里二十年酝酿出的馥郁芳香迎面扑来。楼子燕忍不住咂咂嘴,一手扶着壶身、一手紧扣壶底的凹陷处,依次斟满两盏酒碗。    她端起茶碗:“江先生,敬您一杯。”    江潮生嗤笑:“背信之徒,有何可敬?”    堪堪七日功夫,原本尚有几分红润的面容迅速削瘦、苍白,露出久病沉疴才有的清癯和病态。虽早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转瞬的生死和生机在漫长的时日里一分分流逝的感受截然不同,一个是人生自古谁无死的豪迈壮烈,一个是抽刀断水水更流的焦灼煎熬。    口口声声不畏死,有谁真的不恐惧死亡?    药铺里帮工的小厮趁回家成亲请了长假,江潮生干脆把剩下的帮工全部辞退,如今药铺中空空荡荡,只剩清冷弥漫的药香和窗边端坐对酌的一老一少。    “铛!”    一声清脆,觥筹交错。    楼子燕端起酒盏一个仰头饮尽,温酒下肚,鸡蛋壳般素净的面庞缓缓腾起红晕,像抹上了厚厚一层艳丽胭脂。她抿嘴笑:“有人曾对我说,其实人人皆是刺客,心怀利刃,迎击一生的苦难。人生在世有何对错之分,不过是几番阴差阳错,能坦坦荡荡在这世上活过一遭,没有伤天害理、草芥人命,皆是值得敬佩的。”    她脸颊绯红,缓缓吐出一口气。    楼子燕又斟了碗酒,低头望着琥珀色的酒液,隐约映出她的面容:“说来你们老一辈皆爱喝女儿红?上回我刺杀怀无涯时,在北山十里外的白水镇上遇见金楼子,临走时他也挖出两坛埋了十五年的女儿红。”不知他现在如何,约莫还在自己开的那间又小又破的客栈里自怨自艾,可惜了那一手好算盘。    江潮生抬头:“金楼子?”    “是。”    “你还不知道罢,金楼子已经死了。”    楼子燕一怔。    江潮生执起筷箸夹了颗五香花生,扔进嘴里:“就在你失踪后没多久,也说是失踪,不过人不见前几日有探子曾在洛阳城见到金楼子。他是和怀无涯的大弟子季鹰差不多时候失了踪迹,多半是临到头来终于鼓起勇气想要报仇,和季鹰在哪片荒野同归于尽了。”    楼子燕有些怔怔:“他竟还有这等血性。”    不过一年半的功夫,沧海桑田,故人竟一个个亡去。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真真是白云苍狗、东海扬尘,再过几年恐怕众生万物皆变了个样。    没有归宿的人,看这苍生像在看场皮影戏。    “谁知道,人心最是莫测,摸不着的瞬息万变,任是天王老子也猜不到结局。你道我们老一辈皆爱女儿红,倒也有几分道理,可知女儿红为何叫女儿红?”    江潮生今夜的话有些多,许是喝了酒微醺的缘故,许是将死之人便有种想把毕生的话说尽的冲动,好教后人能记住自己,多留些痕迹在世间。    “听闻从前绍兴人家里生了女儿,等到孩子满月时,就会选酒数坛,泥封坛口,埋于地下或藏于地窖内,待到女儿出嫁时取出来招待亲朋客人,由此得名‘女儿红’。按照绍兴的老规矩,从坛中舀出的头三碗酒,要分别呈献给女儿婆家的公公、亲生父亲以及女儿的新婚夫君,借以祈盼人寿安康,家运昌盛。”    楼子燕恍然:“先生有女儿?”    “我没有女儿。”    “我倒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女儿,临死之际好歹也有儿孙侍奉榻前,安安心心离世。”江潮生涩笑着摇了摇头,“从前我觉得建功立业才是正经事,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为了建功立业应当断绝情爱。如今想来,纵使我建成了功立成了业,到头来孤家寡人一个,万般喜怒哀乐却无人倾诉,这一生又有什么趣味?”    “楼姑娘。”    江潮生转头看向楼子燕,露出一个疲倦而苍老的笑容:“倘若遇到毕生所爱之人,定不要如我一般为了种种顾虑擦肩而过,你会后悔终生的。”    秋雨淅淅沥沥,砸在窗槛上,溅起的雨花冰冰凉。    药铺来了客人。    是七日前方来抓过药的富户人家小厮,头戴斗笠、身穿竹蓑衣,衣裤尽湿,年轻的面庞被雨水洗刷了个透。他冷得直发抖,接过江潮生递来的手帕擦干双手,白着脸哆嗦着取出护在心口、滴水未沾的药方。    江潮生看过药方,蹙眉:“这不是给赵小姐开的药方,你家小姐这回病好得这样快?倒是苦尽甘来。”    小厮摇头:“小姐发了整整五日高烧,昨夜里去了,药方是给夫人开的。”    江潮生愣住。    “掌柜也知道我家夫人有多疼爱小姐,小姐因体弱多病,年过二十未成亲,夫人曾说过要养小姐一辈子。这回小姐去了,夫人哭了大半宿,心口疼得厉害,老爷请大夫来开的药。”小厮年轻,约莫是受不住府里哀伤沉郁的气氛,此刻见了熟人倒豆子似的一吐为快。    江潮生搬了张板凳站上去,缓缓从多宝阁里一一摸出药材,熟稔地用油纸包起来,扎绳封口。    “麻烦转告赵夫人,逝者已逝,当心身体。”    小厮“嗳”了声,接过裹着草药的油纸包收好,正了正斗笠,裹紧竹蓑衣。朝江潮生摆了摆手,露出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猛扎子冲进暴风骤雨中。到底少年心性,湿透的草鞋啪啪踩了两个水坑才匆匆离开。    他人的死亡,到底如昙花一现,转眼即逝。    这天真而残忍的众生。    酒过三巡,江潮生醉眼朦胧地倒在横七竖八的酒碗间。空洞着一双混浊的老眼,怔怔盯着虚空中一处发呆,神情恍惚怀念,嘴里含含糊糊念叨着什么。    楼子燕从他手里拿走空了的酒碗,俯身时偏巧凑到老人唇边,只听见嘶哑破碎的唤声:    “阿春,我错了……    ——你原谅我好不好?”    语气像是少年人一时轻狂惹恼了心爱的姑娘,撅着嘴朝心软的爱人撒娇博同情。    楼子燕不知道江潮生看见的是谁,阿春又是谁,她不会问也不想问。说到底,他们只是萍水相逢,人人在世间苦苦挣扎,哪愿意多分精力来关心陌路人。    发带散了,老人灰白的枯发落了一桌,发尾浸在淌出的酒液里,被染成漂亮的琥珀色。冷掉的菜肴上漂浮着一层干瘪的油膜,烛火下光彩潋滟,一如他们,一如这世间所有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    第九日夜里,江潮生开始吐血。    楼子燕闻声赶来时,只见瘦骨嶙峋得只剩副骨架子的老人在大口大口地吐出鲜红的血。昨日为了庆贺江潮生六十大寿、刚买来换上的用金线绣着松鹤延年花纹的锦被浸透鲜血,仰颈昂首的白鹤成了血鹤。    披散的白发浸在血泊中,夺目刺眼。    再后来,老人痛得在床榻上打滚,捂着心口痛得冷汗淋漓,张着干瘪的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楼子燕在多宝阁里找到剩下的八两鸦片,江潮生痛得没有力气吞咽烟泡,她在烛火上烧软了鸦片搁在烟斗里,转过烟枪捏着烟斗,把烟嘴凑到老人干裂颤抖的唇边。    折腾了大半夜,江潮生精疲力竭。    卯时一刻。    天蒙蒙亮,一线天光挣扎在黑夜边缘。    屋外有更夫走过,耷拉着疲惫的面孔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手里的竹梆子,拖长了音调喊: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楼子燕取了木瓢舀了瓢水,仰头喝了半瓢,余下的半瓢水洗净双手。昨日已买好了挂面、青菜和葱花,她的眼睛好了大半,三日前就不必再以白绫覆眼避光。江潮生撑不了多久,现在下阳春面还赶得及,吃一口热腾腾的长寿面再无痛无痒地离开,也算圆满。    抱来前日劈的木柴,借案上烛火点燃。    掀开灶上铁锅,舀水倒进去。    水开了,拎起挂面搁进去。    拈些许青菜叶扔进去。    最后是葱花。    面熟了。    楼子燕用铁铲舀起光面,盛在白瓷碗里,执起筷箸把青菜摆得像整装待发的士兵般整整齐齐。最后取过只剩小半瓶的麻油,均匀浇在阳春面上。白面青菜葱花,汤水散发出香喷喷的麻油味道,像白梨花叶。    色香味俱全。    楼子燕端着面碗走进屋时,江潮生不知何时从床榻上爬了下来,直挺挺跪着攀住木椅,死死瞪着桌案上那盘棋局。哈喇子顺着歪斜的嘴角滴在桌上,老人的目光如孩童般执拗倔强,干瘦的双手鹰爪般扒住桌角。    楼子燕搁下面碗,扶着江潮生坐下。    江潮生伸出手指颤抖着指着棋盘,张了张嘴,声音嘶哑破碎:“老夫以为临死之际总该能勘破天机,谁晓得——谁晓得我竟还是勘不破啊——!”    声音还在屋里回荡,江潮生咽了气。    楼子燕僵住。    直到手里扶着的江潮生的尸体已然僵硬冰冷,阳春面糊做一团成了难看的面疙瘩,天边那一线天光早已冲破黑暗,热烈浑圆的红日徐徐升起,阳光明媚。    楼子燕猛地抓起面碗砸向土墙。    “哐当!”    面疙瘩和着瓷片散落一地,一棵冰冰凉的青菜骨碌碌滚到她脚边,像被斩落的血淋淋头颅。    葬下江潮生回去的路上,楼子燕偶然听见有茶余饭后唠嗑的闲散人在聊近日和北方匈奴的战事。十月廿八,嘉峪关大败,守将叶云并其三子、长女战死于乱军之中,长子断去右臂、身受重伤。监国太子震怒,命叶云的次子叶惊风、次女叶惊秋率援军支援嘉峪关,在誓师典礼上立下不胜不归的军令状。    药铺前站着一位衣着华贵的美妇,年过不惑,仍残留着些许少女才有的鲜活青涩。她的神色忐忑犹豫,双手紧张地拽着镶有金线的衣袖,反复摩挲。    楼子燕走上前,问:“夫人要抓药?”    美妇摇头:“我找这间药铺的江掌柜。”    “江掌柜有事离开了徐州,这间药铺往后要租售给别人。小女是江掌柜的朋友,来这里处理药铺买卖的事务,夫人若有要事,小女回头转告江掌柜。”    美妇一怔:“他还回来吗?”    “约莫不会了。”    美妇沉默良久,徒然嗤地一笑,冷冷掀起眉眼:“麻烦姑娘转告他,我的身子如何与他毫无干系。”    她理了理凌乱的衣袖,转身就走。    “夫人。”    美妇回过头,见那位腰背笔直、身形挺拔的姑娘弯着眉眼朝她笑:“您可是赵夫人?”    美妇一怔:“是。”    “夫人的乳名可是换作阿春?”    美妇愕然:“姑娘如何知晓我的乳名?”    对面姑娘的笑容愈发灿烂,摆摆手打断她的话:“前些日子行走江湖时刚好遇到一位有缘人,他有一坛在桂花树下埋了二十年的女儿红,说是要在夫人的女儿成婚时送给她。那位有缘人身子不便,便托小女将那坛女儿红送给夫人,等令爱成婚时招待宾客。”    不等美妇开口,姑娘风一般跑进药铺。    半柱香的功夫,她气喘吁吁地抱着一坛酒走出来,塞进美妇手里,弯着眉眼笑道:“夫人若觉得为难,回头扔了便是,东西小女带到了,总算未失信于人。”    美妇怔愣。    回过神时,那风一般的姑娘已经不在了,只见药铺前一地枯败的梧桐树叶和凋零的桂花。    —    楼子燕立在棋盘前。    半晌,她伸手挪动一黑子,白子立时兵败如山倒。    江潮生钻研了三十年未曾勘透的难题,她稍加揣摩便轻易破了此局;江潮生大彻大悟的道理,兴许楼子燕究其一生也难以明白。这就是每个人的劫数,有人幸运如斯,在活着时看透了自己的成败得失;有人绝望如斯,终其一生也看不破;有人悲哀如斯,明知自己该如何抉择、如何前行,仍选择了那条不归路。    楼子燕整理江潮生的遗物时,发现他书房的桌案上用砚台压着一张雪白宣纸。上头的墨字饱满灵动、龙飞凤舞,像那自在快活地在田埂上奔跑的少儿郎: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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