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那孩子时的情景。 那时,刚当上教皇的老师带着他造访神官和修女学院。唱诗班的小孩里,瘦弱畏缩的她梳着深红的辫子,像是掉进了鹤群的小鸡仔,格外显眼。 “科特迪尔家的幼女,”他听见老师叹了口气,“这个家族也没落了啊。” 他不由仔细打量了小女孩。 被送来的,除了教廷派的人,都是家族无力教养,又不忍心浪费了资质的弃子。 真可怜。 后来,他出师,试炼,崭露头角,成功晋升为最年轻的大主教。 “你也到了收徒的时候了。”老师欣慰地说着,找来了当年最优秀的几位毕业生。 站在中间的女孩,穿着洁白无瑕的修女服,紧紧藏起了深红的秀发。 他觉得有几分眼熟,“你叫什么名字?” “特、特蕾莎科特迪尔。” 原来是那个小姑娘。 “就她吧。” 先收个女弟子也不错,乖巧懂事不惹人心烦。等以后再收男弟子,还有个大师姐能管着那群皮猴。 后来的情况证明,他没有看错人,特蕾莎科特迪尔确实是一个懂事的女孩。 心地也纯善。 “老师说得对,”相处了一段时间后,她的胆子大了些,敢跟在他身后气鼓鼓地抱怨了,“这群人阳奉阴违的,真是太讨厌了。” 她的资质在教廷中也是上佳,性格比起后来收入门中的尼古拉和马丁,更是天使一般可爱。 “师姐!马丁昨晚又把我的灯油换成了水!” “师兄又乱说了,”马丁笑眯了眼,“我一直在温书,没有进过师兄的房间哦。” “好了好了,”细白的手在两个人头上温柔地各拍了一下,“不许淘气。老师在做很重要的事,不许打扰老师。” 他就坐在边上工作,静静地听着这温馨的一幕,自满于自己座下弟子的亲密无间。 却完全没有注意到,温馨背后的阴影。 老师退位了。随之而来的,还有引爆教廷高层的那个发现。 “不、不行,怎么可以允许这种事继续下去,一定要想想办法!” “这就是真神的旨意,你们难道想要违抗吗!” 在愈演愈烈的分歧中,他因为教皇唯一亲传弟子的身份毫无悬念地登上教皇之位。 之后,他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至高无上的权力,这个腐朽令人失望的教廷,也终于可以按照他的意愿随意改造。 他早就不满那群啃食民众、反噬教廷权威的蛀虫了。 三个弟子一直是他最大的支持者,出师之后也毫不犹豫地追随他左右。 保守派纷纷受到打压,失去话语权。改革派在他的支持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你要小心,”隐退的老师忍不住出山提醒他,“欲控制民众者,终为民众所裹挟。” 他不以为然。 但是,为了让上了年纪的老师安心,他谨慎地选择先派出最得自己信任的大弟子,在宗教空气比较自由的联邦试点。 先期传来的消息令人振奋。因信称义的观念在平民中受到了欢迎,他们像初生的婴儿,汲汲渴求着从未接触过的自由和平等。 “老师,您是正确的。我已经能看到您所期望的未来了。” 她这样高兴地跟他写信说道。 然而,全大陆推行试点成功经验的命令还未来得及发下,噩耗传来了。 联邦发生了大规模平民暴动。小商贩们多年来苦于上层的重税,普通士兵则不满于军中神术师的作威作福。 甚至对教导他们的教会,他们也心生不满。 既然你说大家都是平等的,你凭什么在过去一千年里白白吃喝我们的血汗? 最初或许只是少数人不满的牢骚和抱怨,但却在蔓延的过程中愈演愈烈。神术师虽有神术傍身,却难以抵挡潮水般涌来的人们的愤怒。 一时间,联邦上层逃的逃,死的死,昔日繁荣的城邦几成废城。 小小的起伏,经过无数力量的推波助澜,最终到达岸边时,就会催化为滔天的巨浪。 一开始,矛头只指向了城邦贵族和军官。 但当特蕾莎修女出面,试图平息这场始料未及的大骚动,重新稳定社会秩序时。 ——教廷变成了平民眼中的叛徒,甚至比那些“吸血虫”更加罪孽深重。 联邦的主教堂受到了围攻。 被攻破的前夜,教堂内上百名神父、修女和圣骑士从地道成功逃亡。 之后,特蕾莎修女封死了地道。 黎明时分,石制的教堂大门被坚持不懈的人们劈出一道裂缝。 特蕾莎修女在晨光中引火自焚,殉教谢罪。 逃回的神官带来了联邦的消息,一同到达圣城白鸽山之上的,还有杰尔曼帝国送来的一盒骨灰。 那时,联邦的叛乱已经被杰尔曼帝国派海军协助平定了。 年轻的新教皇才知道,联邦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了不让他失望,为了保护他在教廷的声誉,自己引以为豪的弟子,直到被围困前还封锁着对外的一切不好消息,试图独自控制住局面。 那个初见时怯懦的小姑娘,为了自己视若亲人的恩师,犯下了自己最不齿的过错。 从此以后,那场暴动中消亡的数万生命,弟子镇压在大教堂底层罪人冢的骨灰,成了他终身摆脱不掉的梦魇与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