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黄巾大起,天下大乱,又多有灾荒,饿殍遍地,尸伏山野。而荆州偏安一隅,除巴蜀之外,便是荆襄九郡独善其身,虽小受影响,却无大碍。 但到底民多田少,加之江东及他处多有流民汇集于荆州,当地大族不愿出手相助,曹君侯自个勒了裤腰,咬牙撑着开田垦荒,入冬之后,已开出良田千亩,却也只得待来春施种。 只从大族手里高价收来的粮食,也堪堪撑下了那几近十万的流民过冬的肚子。却摸向干瘪的荷包,曹子桓恨恨地将这些账记在心里。 曹子桓双手捧着茶盏,盏中气雲缪缪,掩着那一张满是算计的俊脸。 身前的小案上摆着茶具,杯、洗、盘、垫、瓶、钵、缸、炉、扇、筷、锡罐,一应俱全。 杯之道,有精美小杯,直径不足一寸,质薄如纸,色洁雪白,以玉制,称白玉杯。不薄不能起香,不洁不能衬色。尚且一套四杯,用以四季,各有色别。春宜“牛目杯”,夏宜“栗子杯”,秋宜“荷叶杯”,冬宜“仰钟杯”。杯亦宜小宜浅;小则一啜而尽,浅则水不留底。 便是这一套杯,价值连城,用了刘表珍藏的玉料。 案边的红泥火炉上,一双铜筷以钳碳挑火,那执筷的手,既白且细,柔若无骨。那手的主人敛眸窃望,偷瞧那品茶之人神色,见其盏中见底,便又冲了一泡。 曹子桓置盏于案,并未再饮,适才在茶香气中,心里忽而闪现一人来,心念那人身姿,敛眸藏下目中情谊,指尖未离那杯盏,略略摩挲,尚有热意。便想起了那日的江边,青竹林内,那番涛声鸟鸣,竹叶簌簌,最后却徒留空屋一座,再无人气。 曾遣人探过那女子身份,却只得知是江东来客,身份并不一般,其余者,一无所知。 心中叹惋,略略侧首看向身旁之人,眯了眼,“你所知的缴蔡田之策究竟为何。” 吴峫敛颚俯首,一身素衣飘然,似有仙气,却那一双红眸,更是妖然。“奴婢曾听蔡家两兄弟抱怨,家中有客访,日日酒水不断,却不曾见其容貌,蔡家家主也禁人靠近。奴婢又听闻,将军正当寻人。” 闻言,曹子桓讶然挑了眉,“你知我寻的是何人。” 吴峫额贴手背,“该死,却没死的人。” “你消息很灵通哇。” 吴峫弯了唇,“奴婢也就剩下一双耳朵上佳。”却忽而被面前这人挑了下巴,昂首睁眼看他。 曹子桓对这少年定定相望,眼角勾了勾,一声失笑,“而今,你又有了一双眼睛。” 吴峫却难得未曾俯首谢恩,只直直望他,“是将军赐给奴婢的。” 曹子桓松了他颚下禁锢,失笑摇头,“我可没那般本事,你的眼睛是吴普治好的。吴普乃神医华佗之弟子,医术斐然,你既是要谢,自也要谢他,关我何事?” 见吴峫并不再言,见他眸中赤红,虽去其眼中淤血,但到底是久病之疾,非长久不可尽除,至今仍是一片红色,但到底是可以视物了。 “有人言,你这双眼睛是鬼眼,能视鬼物。我且问你,你这几日瞧着,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吴峫笑道:“奴婢不知将军所说异常之事为何,奴婢视物不久,尚且还分不清何为常,何为不常。且旁道奴婢的这双鬼眼,不过是妄言,将军之智,想必是不信鬼神之说的。” 曹子桓沉吟片刻,似笑非笑地“哦”了一声,“鬼神之说嘛,我且以为,自不可尽信,却也不可全信。” 吴峫不知可否,只喏喏应了。 是日,许仪领卒三百,围了蔡家府邸,携州牧手令,上门捉拿逃犯,却为言明究竟逃犯为谁。 蔡中、蔡和兄弟惊异相视,先前与州牧相交甚好,竟是不知究竟是怎么了,为何回派兵上府捉拿什么逃犯,笑话,他蔡家会窝藏什么逃…… 兄弟二人双目瞪大,忽而明了,莫不是住在府里的神秘人便是那逃犯了罢。 州牧亲卫入府搜查,蔡府众人皆是人心惶惶,唯有那蔡讽不卑不亢,悠然自得。许仪眯眼瞧那蔡家老头子,低声问道:“蔡公就不怕本将搜出个什么人来?” 蔡讽道:“将军说笑了,蔡府中没有疑人,更没有什么逃犯 ,待军士搜完,自会还老夫清白。” 许仪沉了脸,“蔡公很自信呀。” 蔡讽拱手笑曰:“老夫年过花甲,已是行将就木,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也就是一身麻衣相伴。且老夫不管蔡家事务久已,可怜吾儿蔡瑁命丧江东之手,如今才勉为其难接手这家业。可老夫之夙愿,不过是希望这蔡家尚能延续。” 既然蔡讽开口有言和之意,许仪便道:“蔡都督为朝廷献身,本将自然钦佩,可蔡公既是知晓蔡都督因谁而亡,又为何要收留朝廷重犯?” 蔡讽只叹了一句,“当今世道,多的是无可奈何之事。只蔡家万不会与朝廷为敌,与丞相为敌,与曹州牧为敌,自然亦不会收留朝廷重犯。还望将军明察。” 果然,蔡府中为曾搜出疑人来。只前日黄昏,有蔡家商队出城。其中又一红脸一黑脸着,皆是短须,不似画像上通缉之人。 一去无果,曹子桓并未不喜,反而欢乐。因蔡讽二日便献上良田八千亩,粮食五千石。虽叫人逃脱,但二人未言明,心中却是通透。蔡讽望以这些买下蔡家平安来。虽私藏刘关张诸葛,这放在眼皮子地下的猫腻不曾察觉,让人懊恼,但田粮之事依然缓解,不愁在新田种出粮食之前,那些子流民没有饭吃,也不愁兵源。 而那蔡家商队所往之处,正是西向,唯益州。 出人意料的是,曹子桓并未遣人追杀,只派人先行入蜀,一探究竟。 典满几次欲请缨,带上三百轻骑星夜追去,却总遭君侯驳回。大汉忿忿,他将那关张视为对手,便想与他们交上一手,再宰了那诸葛亮,确实无法。日日苦了一张浑是胡须的大脸,撅了张嘴,好不可怜可爱。直叫曹子桓瞧着乐。 “君侯,那分明是关羽张飞剃了胡须,乔装打扮偷溜出城的,为何偏不让末将去追哇?君侯将那四人视作心中刺,末将去将他们挑了不就是了,作何要阻拦末将?君侯你也不是不知道,就是那诸葛亮,害得先前赤壁大败。” 巡视过城防,回到府中便是窝在了火炉子边头,手里拆着孙权送来的信笺,嘴里嘟囔道:“诸葛亮此人,杀了可惜了。” 典满瞪一双圆眼,“可惜?” 看罢那木简上所言,乐道:“自是可惜的。”便将手里的木简递了出去,“你瞧瞧,我用孙尚香问孙权换十万石粮草,孙权这厮,讨价还价,愿意送来一万石,倒是出人意料。我还以为江东的士卒都饿着肚子逃到我荆州来,他们是集不出的。” 须髯大汉忽而摆出一副为难模样,曹子桓追问,大汉才道:“大小姐去了死牢多回,现在是要将那孙尚香从牢里放出来么?” 曹子桓靠着火炉搓了搓手,哈了口气,看着赤碳中火苗,“曹玉她怎么没来寻我说说。” 典满瘪了瘪嘴,“还不是君侯你把人都拦下了嘛。” 曹子桓却嘀咕,曹玉这丫头怎么和那孙尚香这般亲热,前头见着还剑拔弩张,现在却是片刻不离起来。果然,女人心,海底针啊。 针啊,难防,刺人还疼。 蓦然想起那日湖边之事,登时菊花一紧,浑身一颤。 典满奇哉,有这么冷么。 不冷,热的,都烧成灰啦。 ♂♀ 江东京城,似因隆冬,街上行人算不得多,街市亦不算热闹。几月之前,京城之外尚有无家可归的流民聚集,如今却是愈来愈少,几不可见了。有不少是饿死的,或是西去荆州的,更是不少冻死在路途之上的。 孙吴由胜而败,战死逃亡者甚,如今更是大敌环伺,西有曹丕,北有曹操,连抓壮丁的年限,都由十五降至十三岁。 将军府中向来用度清简,尤其今年愈甚。许是今年比起往年来愈加湿冷,只碳一项要比前年烧得早了。 派人寻找孙尚香的消息多日,却是从荆州得来了消息,好个丫头,行刺曹丕不成,反被擒拿。吴太夫人更是沉了性子对着太上老君的画像吃斋打坐,鲜少过问江东军政。 尚香出走,多少是因着孙权自作主张,许是太夫人干预甚多,如今权儿年岁渐长,自己也该稍放些手来。孙权早有意会,却是军政要事,向吴太夫人禀报更加勤快。 坦而言之,十万石粮饷够江东子弟两年的开支,倘若拮据一些,三年也够撑下来。要他一个妹妹,却是不值十万石,江东也不能因为一个孙尚香,而平白损了十万石资敌。 太夫人跪着太上老君,孙权在后跪着太夫人,孙权颔首,却窃窃抬眸偷望,小心开口道,“老夫人,曹丕问我江东索要粮饷十万石,才愿意放小妹归江东。” 太夫人知道孙权为难,并未接他话,却问道:“权儿,你欲如何?” 孙权缓了声,更是小心,“老夫人知道,江东近年大灾不断,军中为满足基本军粮开支已然是勉强,江东是如何也失不得十万石粮饷,况且我们也实在拿不了。” 见老夫人依旧闭眼不答,便又道:“儿道,孙曹早已交手言和,小妹之事乃是误会。儿言,小妹欣赏曹君侯,特意背上襄阳拜见,并无行刺之意。而小妹向来骄横,有得罪君侯之处,我江东愿用一万石粮饷赔罪。” 须臾,老夫人微微睁眼,“曹君侯是如何回的。” 孙权答,“他答应了。” 闻言,老夫人沉吟,“答应便是了。待尚香回来,便安生呆在府里,不叫她随意出走。” 孙权拱手,“儿知道了。” 待孙权躬身退出,便遇上正进屋来的大乔。孙权驻身颔首,唤了一声嫂嫂。大乔回一句将军,便往内室去。孙权正了身子抬头看他嫂嫂背影身姿,眸中贪婪之意闪过,嘴角勾出一丝冷笑,霎时转而不见。挥了挥袖袍,昂首抬步而出。 现下江东寡弱,已现被围之势,而曹操来日定当南侵。索性近日得到消息,曹操有意西进,引兵锋而去。况船队也已出海,北上三韩,共商讨贼。 江东为生存,他孙家为生存,别说一个小妹,便是全江东的女人,都可割舍的下。可刘备败逃,原意为拉拢刘备,而欲将小妹许配给他,现下却是不成的。倘若为江东,或是为孙家留一条后路,孙权有意将小妹许给曹丕。 但此事万不可先开口,至少也要等到他曹操东西受敌,那小子曹丕还有没有福气消受他小妹了。 孙权因心中盘算正打得欢快,却不知周瑜身体日近渐衰,因着江中湿气,身体关节之处日夜酸疼,前日不久,更是吐出一口血沫来,所幸不曾被他人探见。 ♂♀ 曹子桓却得来一消息,貂蝉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