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一场水榭风波,已叫树荫下的小鸟带进了丞相府中。 风波中的人不自知,却能引出一场轩然大波。 二日晨,曹子桓提了一壶子桂花酒,难得躲进马车,拐进了离丞相府邸最远的街角,紧挨着城墙,立着一座精致的小院。 马车停在府外,府前少有人迹,曹子桓从马车里跳出来,轻车熟路地进了府,门内的小厮亦是轻易放人二入。 门头上挂着娟秀的“蔡府”二字。 府内景致温雅,园林精致,光是天井中那一滩以白石铺就的“水面”,荡漾着一圈圈波痕,形意相通。 曹子桓提着酒,跟着领头的丫鬟自侧院小径往里行。 “蔡大家得闲?” 那丫鬟脚步未停,却微微侧首,开口道,“夫人正陪小公子习字。” “习字?” 不禁呆了一呆,多小的孩子,已然开始习字了,也不知那小娃的手儿,抓得住刀笔么。 自小径过了一拱曲桥,便可见一弯花园,园中廊下,蔡琰怀中圈了一小娃,果在案前执笔书写。大手握着小手,在木简上落笔,小娃看得专注,并未发现有人靠近。 只见那一身素衣的女子,温婉的神情微顿,“子桓来了。” 闻言,那小娃娃抬头,却未见着了人,忽从母亲臂弯后头,听见一声,“蔡大家,叨扰。” 提那壶酒于身前,略倾身行了一礼,“子桓谢大家捧场。” 蔡琰近年鲜少出门,生养孩子已然花费了她许多精力,何况还要将曾于洛阳尽毁的典籍复刻出来,更是劳心。 本就在风言风语中的蔡琰,能出席他曹子桓的酒宴,二人交谊,可见一斑。 曹子桓看见蔡琰臂弯里背着一颗小小的毛脑袋,本事听话安静的模样,许是听见了生人,也是不安分了。 “这是大家的小公子?” 蔡琰这才起身,牵了小娃的手,至曹子桓身前,“叫曹叔叔。” 蔡冉从母亲身后歪出一头来,窃窃地瞧着来人,然后一步跨出,交手弯身行礼,“蔡冉见过曹叔叔。” 曹子桓初见这小娃,一脸不可思议。 “大家,这孩子……” 娃娃虽小,却已是透着他母亲的影子,温软可爱,亦是知书达理。瞧他模样,与家里那个终是被调/教得像模像样的曹煊小子,倒是一个模子。 就像是自家的孩子。 蔡琰却不知所以然,“阿冉如何?” 曹子桓自然听闻,许多人说这小娃是父亲的,若未见蔡冉之前,确乎觉着言之有理,可今日见之,直觉不是。 与其说是父亲与蔡琰的娃,不如说是娘亲与蔡大家的娃。 正为丁夫人斟茶的卞夫人,竟是忽而手抖,茶汤一撒,湿了丁夫人的衣袖。 做衣的丁夫人皱了眉,“怎么,心不在焉。” 卞夫人赔笑,“看你做活,心疼。” 丁夫人一哼,“还不是你人笨手拙,不会女红。” 卞夫人已然摸上她肩,媚笑道:“是是是,妾人笨,手……拙……” 一字一顿,丁夫人红了脸,一把将肩上的柔荑拍下。 瞪了一眼,“骚浪蹄子。” 蔡琰一见这人模样,心下好笑,却偏偏一副混不知所以的模样,“子桓有话?”叫丫鬟接了他手中酒壶,丫鬟领命,下去温酒了。 蔡冉见母亲与客有事要谈,便自顾自执笔习字,只手劲不足,笔画歪扭。蔡冉并不满意,抿嘴继续练着。 二人对坐于案桌两侧,蔡琰抬眸看他,神情温婉,叫人觉是出水的芙蓉,神圣不可亵玩。 “子桓今日来,就是为了谢我?” 曹子桓心中有千言万语,一时却不知如何说出口,总对着蔡琰有万千的崇敬,亦是藏着不可言说的小心思。 女人之美,在骨不在皮。便是岁月在她脸上稍留痕迹,却毫不遮掩其风姿。 “我……” 丫鬟热了酒上来,壶塞松动,青瓷的酒壶散着浓郁的桂香,无意则重,有意则致淡于无。 蔡琰为其斟了一盏,推至曹子桓身前。 “好酒。”未尝,光是闻见了酒香,蔡琰便下了定论,抬眸觑这拘谨的人,全无四下里的肆意洒脱,“子桓怕我?” 仿若是被人戳中了心思,呆愣的人更呆。 心下失笑,“阿冉,过来。” 一边练字的小娃听见母亲呼唤,乖乖地跑到母亲身旁坐下。 见孩子乖巧,便奖赏似的摸了摸蔡冉的脑袋,却在下一刻,开口道,“阿冉,叫爹爹。” 小娃儿一呆,却是听话地对着曹子桓叫了一声,“爹爹。” 曹子桓遍若五雷轰顶,左右说不出话来。 蔡琰却温声道:“阿冉,切莫叫旁人知道,曹叔叔是阿冉的爹爹。” 蔡冉不知为何,虽有不舍,却依旧乖乖点头,“阿冉知道了。” 蔡琰阖首示意,让小娃离去玩耍。蔡冉知道母亲的意思,是要与自己这位忽然冒出来的秘密爹爹私谈。 见小娃离去,曹子桓对着女人瞪眼,结结巴巴,满不可思议,抬手指了指那离去的小身影,“他……”有点了点自己,“……我,他是我儿子?” 蔡琰捧盏小酌一口,淡淡一字,是。 曹子桓干执盏,“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蔡琰颔首敛眉,“君侯健忘。” 她生气了。 曹子桓不敢吱声,蔡琰说得对,自己怕她。 半晌,二人无言。 蔡琰落盏,望盏中余酒,又是语气淡淡,“听闻昨日君侯府中热闹,你们耍起酒疯来,真是一个比一个厉害。” 是在说曹植嚷嚷着要跳湖的事,却意不尽于此。 忽然记起来,一日携酒来拜,正帮着蔡琰刻简,小憩,央她尝新酒,却是自个儿下肚最多。新酒绵柔,甘醇,却是后劲极大,用了蒸馏的技术,已不是“水酒”二字可称。 晕晕乎乎睡去,郁郁呼呼醒来,已是二日午后。 蔡琰不再露面,却罚他重刻古卷。曹子桓看见满地满案散乱的木简,已有不少损毁,不知如何造成的,该是自己的过错。 头疼脑大,熬了一夜,二日,才叫人将古卷送至蔡府。 若非得往“酒疯”二字上靠,便只有那一日了,日子约莫也与蔡冉的年岁对得上。 再没有心思品酒。 蔡琰见他面露悔意,张口欲言,便知道他要说些什么。却是抢先开口。 “阿冉姓蔡,承家业,能有他与我相伴,已是幸事,子桓不必有愧。” 乍听她如此言说,那更是“我什么也记不得了”“完全没有映像”云云,真是不必说了。 “为何不叫旁人知道?让阿冉这么小的人,少有父亲陪伴,总是不好。” 却听蔡琰又道:“无事,我留心于他便可。” 听她的意思,是想撇开自己了。 “为什么,你不想我认他?” 蔡琰却道,“阿冉姓蔡,现在是,将来也是,这不会变。” 曹子桓气急,“当初你要去洛阳,父亲拦不住你,我也拦不住你。我知你怨父亲,可你知不知道,若非我在父亲面前说情,你早被嫁给那个董祀,区区一个屯田都尉,目不识丁,耳不闻音,跟那种窝囊人过下半辈子。” 蔡琰却云淡风轻,眸中无波,心若古井,“文姬的命运向来不由己,若当真如此,文姬认命。文姬在此谢过君侯美言。若这是君侯想听的,君侯也听到了,请回罢。” 曹子桓气得撑案倾身,“你愿意改嫁给那个董祀,也不愿意与我过?” 蔡琰不言。 曹子桓拂袖,叫出三个“好”字,抬步即出。 款款而来,愤愤而去。 无声一叹,你既知拦不住我,却不知我为何留下。 午时刚过,曹操遣许褚,压曹子桓入相府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