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严的宫殿大门紧闭,殿中只余献帝二人。 丹炉间烟雾缭绕,溢出浓厚的龙涎香气。献帝立身不动,脊背却止不住发颤,宽大的祭服上,仿佛耸动着日月星辰。 “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的?听口音,是南边?” 吴峫内心巨荡,思路滔天翻滚,却是依旧口条清晰,他伏地叩首,“启禀陛下,庶民吴峫,襄阳人士。” “你姓吴?”献帝细思,不曾想到过自己与何吴姓之人亲近,只道是当年董承之心腹。垂首往这下地的人儿,心思百般变换,他欲扶起自己孩儿,去如何也无胆气相认。他只这座宫殿之中毫无隐私可言,虽贵为大汉天子,却是一举一动皆会传入曹操耳中,如今不同的是,监视自己的人多了一个。 万念翻腾,献帝摆出一副仁君的模样来,叫外头的宫侍进来为吴峫赐座,如此,殿门便又大开。 “听闻你仰慕于朕,如今见到,有何感想哇?”回身至龙座上的天子如是问道。 吴峫徐徐抬首,细细看了那高位上与自己有六七分相似的天子,却是意思亲近之情也无,心下生嗤,竟是道:“奴婢常听丞相言说陛下还天下仁君,爱民如子,奴婢因此对陛下心生向往。如今奴婢能窥见天颜,已是大幸,不敢有何想法。” 听闻这人自称奴婢,献帝面色即沉,半晌,问得一句,“你在曹相国府中承何职位。” 吴峫更是埋首,“奴婢受丞相垂幸,为丞相近侍。” 乍问其为曹丕近侍,献帝心思活络,却忽而觉察出不对来,语气陡然阴沉暗含怒气,“你是在襄阳……被丞相收留的?”脱口而出的话瞬间止住,献帝紧紧攥着镶金刻龙的扶手。 吴峫似不曾听出什么来,兀自言,“奴婢受难于楚馆之中,受幸于丞相,丞相垂怜,纳奴婢侍奉左右。” 含章殿中气氛低沉,似能冷凝出冰来。 指间青白被掐出血痕,献帝隐忍心中怒气,却不住地喷出一口血来。他深知,曹丕此番便是要来羞辱于他,拿他唯一的子嗣羞辱他,羞辱大汉的天子。 天子无后,大汉气尽。 长秋宫中清冷,皇后寝宫之中亦是唯有二人,曹子桓凑近在伏寿耳边的话,充满仇怨的热息打在伏寿耳廓,叫她止不住地欲往后退去。 岂料自己的衣襟被这人紧拽。 曹子桓笑得肆意张狂,他眯眼打量这个“无趣”的女人,“你费心引诱我,现在是后悔了?” 伏寿心生惶恐,却依然正色斥道,“孤乃大汉皇后,丞相莫要放肆。” 伏皇后愈躲,曹子桓便愈发靠近,起身蹬上小案,一把将惊慌失措的皇后扑倒在地,作势要扯开被她紧紧攥住的衣襟。 “怎么,皇后适才义正言辞训斥于臣下,若臣下此刻要了皇后,皇后又能如何?” 伏皇后的反抗似乎在曹子桓的眼里只如春分细雨,不堪一击,却不曾真对她动手。直到她涕泗满面,才正了身子从皇后身上爬起来。 仿若从未做过什么禽兽之举,曹子桓抚平了衣襟,展了展衣袖,阖坐在皇后宽大的凤榻上,目光径直,不曾往旁处施舍一眼。“皇后殿下失仪了。” 躺在地下的伏寿衣衫凌乱,她亦不看那始作俑者,曹丕那般作为,不过是为了羞辱她,证明自己是个无趣的女人,连那般的心思也生不出。 哈哈两声苦笑,“天子失德,皇后失仪,接下来是不是大汉气数已尽,魏王奉天承运。” 曹子桓却道,“臣谢殿下青眼。” 又是几声笑,伏寿笑出了泪来,自眼角而落入鬓中,不见了踪迹。 “我是大汉皇后,是阳安长公主的嫡女,是桓帝之后。你不过是阉宦曹腾的后人,你有什么资格欺辱于我。便是大汉气数将近了,这天下,又岂轮到你们这些阉宦之后来坐!” 一声嗤笑,起身欲走,临了留下一句,“收起你的心思,刘协做不到的,你同样做不到。仓斌实而知礼节,若天下将亡,你的身份,你的节操,一文不值。皇后身体不适,便好好在长秋宫中安歇罢。” 伏皇后被幽禁,曹子桓拿出郭嘉早已拟好的圣旨,晋曹妃为后。 封后的盛典风光无二,比之当年献帝入主许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只伴随曹后登上丹陛的不是礼乐,而是震天欲聋的呼喊,“万岁!”“万岁!”…… 并非初次被威胁,在含章殿前宽阔的广场上,填满了漆黑的虎贲军士,献帝依旧止不住地颤抖,牵起自己新皇后的柔荑,却被曹玉敛眉抽出。曹子桓见此,再执起自家妹子的手,放进献帝掌中,再对献帝道,“陛下,臣将爱妹交与陛下,若臣听闻家妹受到一丝一毫的委屈,那么臣也只好将家妹接回去了。” 失去伏皇后与伏家的献帝愈发羸弱,他小心翼翼地瞥了眼那颗挂在宫墙上的人头,伏国丈的人头。 “朕、朕省得。” 曹玉眼神怨怼,就着刘协的母哥儿狠狠一掐,献帝吃痛却不敢言说。 新后大典之时,便是魏王南下之刻。 丞相离宫在即,前往甘泉宫与妹妹话别,岂料新皇后再不见。无奈,只好孤身返回邺城。 管道上马车疾驰,车厢宽大,六骑牵引,因此,坐于车中的人不甚觉颠簸。曹子桓侧卧,支首执简,细细览阅荆州送上的简报。 吴峫屈于一旁,徐徐为他的主人拿肩捶腿。 目光扫过简上文字,便落在了一旁少年身上,瞧他兀自垂首,极敛了姿态与存在。回了视线,却是开口道:“天子垂青于你,又召见了罢,都谈何事情了?” 少年道:“天子只问了奴婢叫什么,从哪里来的。” 略略抬眼,“都说了?” 吴峫道:“说清楚了。”顿了顿,左右接了句,“天子欲让奴婢潜伏在丞相身侧,伺机行刺。” 曹子桓丢了简,支着脑袋挑眉笑看这少年,问曰:“你不恨孤?” 吴峫伏身道:“奴婢不敢。” “是不敢,不是不恨。”曹子桓歪着脑袋瞥了他一眼,从吴峫绑腿上抽出一支匕首,那匕首锋利无比,本就是他物,只后来在那小馆中掷给他自宫了。 “孤就在此,给你这个机会,杀了孤。”言罢,曹子桓便闭眼躺身,似毫不反抗。 吴峫瞄向膝边匕首,微微踌躇,却当真伸向那匕首,握在手中,紧了紧,便双手奉上,道:“原本奴婢脏了丞相之物,是以不曾奉还,还请丞相治罪。” 曹子桓依旧闭眼,“最后一次机会哟。” 吴峫高举匕首过顶,“请丞相治罪。” 这时候掀开眼皮,双手枕在脑后,斜了吴峫一眼,“何时你也变得如此无趣。这东西既然在你身边多时,便带着防身罢。” 吴峫再才又将那匕首抱进怀里,嘴里却道:“奴婢在丞相身侧,哪里有用得着防身的时候。” 曹子桓没理,却是回他,“你不杀孤,就不怕孤杀你?” 吴峫颔首,继而又为他推拿,“丞相不会杀奴婢。” “呵,你就如此肯定。” 吴峫难得抬首,直望他的主人,竟然绽出了笑颜,“奴婢从前不敢说,只如今却是知道了,丞相不会杀奴婢。” 又是“喔”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言说。 吴峫牵回视线,手下揉捏格外用心,眸光闪烁,心思百转千折,“丞相不但不会杀奴婢,还会日日将奴婢带在身边。丞相想让天下人知道,汉室气数将近,大汉天子再无后继。只有魏王,只有丞相,才是天下的未来。” 再闭了眼,沉吟片刻,如是道:“孤最不喜人背叛,若有人背叛孤,孤便叫他比死还难挨。” 指下劲道轻柔,“奴婢是命是丞相给的,奴婢生是丞相的人,死是丞相的鬼。”逆着他的大腿往上去,临了,头上轻飘飘坠下一句,“孤不好男色,这你知道。” 可奴婢早不是男人了。 此刻秋收新毕,屯军在洞庭湖畔的荆州水军顺江东往,驻扎在距离柴桑不过百里的山峡间。山侧密密麻麻的寨垒,江面上是铺开无尽的战船。 江上无鼓,安静得颇为诡异,封去了江东水军西进之路,只静待魏王北令,便可东进一举吞并东吴。 彼时赤壁之战败,魏王手下之精兵猛将皆为骑兵,在七水二山一分田的江南毫无用处。是以只驻扎在山川之中,待水军大胜,便好乘胜追击。可惜天不遂人愿。 去年,魏王于建业之西北,隔江而建城合肥,用以吸引东吴骑兵步兵主力,加以剿灭。此刻,已有二十万大军囤于合肥,与江陵的曹仁、柴桑外的甘宁,互为犄角。 曹子桓赶回邺城当日,魏王正欲南下,二人于邺城南门相遇。与魏军连绵不尽的旌旗想必,不过寥寥十数人的亲兵卫队就显寂寥了。 年轻的丞相跳下马车,便是一身宽服,却毫不遮掩其灵活。快步至魏王銮驾前,伏地跪拜,“儿臣预祝父王旗开得胜,游猎江东。” 今日的魏王氛围心喜,他笃定自己此番南下定能一句歼灭东吴,一统天下。乍见自己最为看重的儿子难得也说出了顺耳的话,便更是喜乐。 愈是位高权重者,即便衣着不甚华丽,衣物却愈是遮身宽大。仿若最是行动不便的装扮,愈能显示其天下无双。 好心情的魏王自顾自地在他的座边煮茶,此刻便斟了一盏,亲手欲递,笑道:“儿都贵为一朝丞相了,就不必动不动行此大礼。来,过来。” 见父亲招手,曹子桓紧着起身前进,也不管身上的尘土,接过父亲递来的茶盏,微微笑嘬,一股子桂花清香,心中自有他念,一口气仰头饮尽。 见底的青铜盏被递了回去,魏王接过。此刻晴空高照,魏王歪过脑袋,眯了小眼对儿子嘱咐道,“荀尚书身体不适,寡人的后方就由你镇守,切莫出了纰漏。” 曹子桓领命,弓身送父亲南行。 尘土翻飞渐远,曹子桓思及适才父亲笑脸,生出不对来。便是荀公对父亲称王不满,托病在家,怎地观父亲颜色,是当真高兴的。 待队伍远去,这才发现相送的除却邺城大大小小的官员之外,还有四弟子建。三弟子文跟随父亲南下,却留了子建在邺城,倒是叫人不解。 曹植见二哥过来,便叫了句“二哥”,瞧见他身形比之先前稍有壮硕,便安下心来。 曹子桓无视子建身后的杨修,径直到四弟身前,问了一句,“父亲先是有什么喜事?” 曹植撇了嘴,嘀咕一句,“父亲欲占江东,纳了二乔进铜雀台。” 果然…… 曹子桓眼角一颤,心道父亲许久不曾招幸,连最受宠爱的环夫人也不得久伴,还以为父亲是学那郭奉孝禁欲修仙呢,原来是记挂上了江东的美人。 摇头叹息,抬步欲蹬车回城,曹植却跟了上来,“二哥,嫂嫂前日生了个女娃。” 脚步微顿,便紧着向自己的车驾飞奔,还一把拉过了曹植,急火火地对典满叫道;“回府!回府!快回府!” 曹子桓满脑子都是自家小女的甜美可爱,混不觉当初曹玥新生,心说手里的紫色猴子怪丑的。 瞧自己二哥的蠢样,一会儿焦急,一会傻乐,还问着什么“你嫂嫂受不受苦,疼不疼?”这他怎么知晓哇。 “二哥,我家崔氏也怀上了。” 就见自家二哥一把握住自己的手来,满脸的喜色,“是好事哇。我们曹家是最能生的,定能生出一窝来。”又是叮嘱女人怀孕不易,左要忌,又要防,还有各类事项一百条云云。 曹植大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