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严姿对严家的情况了解得还算充分,但凡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还是留个余地比较好,便给了个模糊的答案:“有些记得,有些不记得了.....” “那就好,那就好......”严秋生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满心欢喜,满怀激动,想要振臂欢呼,又怕吵醒沈燕芳,想要放声歌唱,又怕别人嘲笑他唱得不好听。在屋子里转了几个圈,还是压抑不住兴奋的心情,兴冲冲地说道:“你再喊我一声......” 严姿越发内疚,越发惭愧,也越发感动,果真又叫了一声:“阿......爸......” 眼泪从眼角滑落,严秋生侧转身体,用粗糙的手背拭去泪水,过了良久才转回来,伸出长满老茧的手,摸了摸严姿的头顶,眼眶通红:“快要到四点钟了,阿爸必须出去了,再晚就抢不到好摊位啦......来,跟阿爸说再见......” “再见......”严姿用刚学会的上海话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阿爸,你早点回来......” 惹得严秋生又掉了几滴眼泪,他生怕严姿看到后会笑话他,连忙抬起手,手忙脚乱地擦去,一边擦,一边偷偷打量严姿,那模样,跟做了窘事、生怕伙伴笑话的孩子一模一样。 严姿脸上不由得露出了笑容,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亲生父母,心里顿时感到一阵酸楚——此时此刻,可有人代替自己彩衣娱亲、承欢膝下? 好男人流血不流泪,怎么能跟个女人似的哭哭啼啼......严秋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咧开大嘴傻笑,笑了一阵又开始在屋子里转圈,直到时针快要移动到“4”的地方,这才一脸依依不舍,几乎是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屋子。 严秋生走进厨房,迅速扒了一碗冷饭,然后骑着三轮车,顶着高温酷暑,怀着高兴和激动的心情,到工业园区那边的夜市上摆摊贩卖水果。 四半点的时候,闹钟铃响,沈燕芳打着哈欠爬了起来,第一件事便是走到严姿床前,先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生怕室内温度太高身上出汗;然后摸了摸她的手臂、脚踝,生怕空调温度打得太低冷着了。 已经开口喊了爸爸,于情于理,应该再喊声妈妈......严姿略微犹豫了一下,开口叫道:“妈......” 惊喜来得是如此突然,以致于沈燕芳以为自己的耳朵出现了幻听,根本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要知道,植物人能够苏醒的几率非常低,即便运气好到天,成为幸运者,也不一定能够恢复正常,他(她)们醒过来后,要么失去失忆,要么变成弱智,恢复如初的少之又少。 沈燕芳原本已经作好了心理准备,那就是她的女儿很有可能成为弱智。这些天,她一直在心里自我安慰:做人不能太贪心,她的女儿能够苏醒过来,已经是观世音菩萨大发慈悲了,千万要知足,千万不能得寸进尺...... 严姿心里酸酸的,又叫了一声“妈......” 沈燕芳终于确定这不是幻听,激动得泪水横流,哽咽难言:“太好了,太好了,菩萨果然听到我的祷告了......” “扑通”一声,沈燕芳跪倒在地,双手合十,泪流满面:“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信女不求大富大贵,也不求升官发财,只求你保佑我的女儿身体快点好起来,保佑她苦尽甘来、平安健康、幸福快乐......信女愿意折寿十年,换我女儿一生顺遂......” 不知何时,严姿的眼里蓄满了泪水,一眨眼睛,泪水顺着脸庞滑落,有几滴滑落到嘴里,咸咸的、涩涩的...... * * * * * * 当秋天来临,黄叶飘落,谢臻拎着简单的行李住进了那幢因为发生了自杀事件,从而沾上了晦气没人要的别墅。 而严姿则跟刚出生的婴儿一样,终于学会了自己翻身,两只手臂也有了一些力气,虽然还不能干什么活,但是简单的梳头、穿衣服、吃东西已经不成问题。沈燕芳终于不用像之前那样劳累,沈秋生也松了一口气。 当2014年的第一场雪飘落,严姿学会了扶着东西走路,虽然她走得很慢很稳,可是严氏夫妻依旧不放心,每次她下床学走路,夫妻俩都如临大敌,像老母鸡一样张开双臂,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边,小小翼翼地护卫着她,生怕她摔跤。 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很不愉快的事情,原主的二姑夫也就是沈新南在外面欠下了巨额赌债,他自知无力偿还,也深知那帮人的手段,对于还不出钱来的赌鬼,打死倒不至于,打断胳膊轧断腿却非常有可能。他生怕吃苦头,干脆带着小三远走高飞了,在临走的时候,他还偷走了严菊妹好不容易才攒下的十五万块钱。 这笔钱倒不是养老钱,而是严菊妹准备给儿子娶媳妇的钱。 家里有两个赌鬼,儿媳妇本来就不好娶,如今沈新南还闹这一出,严菊妹已经可以预料到,她的儿子除非娶个特丑的或者有残的,还或者是外地打工妹,长得水灵灵的本地姑娘是想都不要想了。 让人心寒的是,沈艾明生怕赌场老板找不到老子,找儿子,要求父债子还,干脆手机关机,玩起了失踪。 严菊妹一个人在家,独自面对一帮长得五大三粗,脖子里、手臂上纹满了纹身的赌场打手。然后,值点钱的东西全被搬走,不值钱的东西全被砸烂。她上前阻止,还挨了一顿打。 这帮人眼见严菊妹实在掏不出钱来,留下一句话扬长而去:“不还钱,你就等着给你老公收尸吧!你还有个儿子对吗?让他这几天小心点,不要落在我们手里,否则……哼哼,我们走……” 待到这帮人走远,严菊妹连忙联系儿子,结果电话没人接,发短信没人还,以为儿子被这帮人绑走了,唬得面无人色,慌忙打110报警。 警察很快在某个网吧里找到了这家伙,据说当时他正在网络上约炮,压根没想过出了这么大的事,母亲会不会担惊受怕。 即便这样,严菊妹依旧为儿子着想。她让沈艾明这几天在外面避避风头,等到事情搞定再回家。然后,哭着向严秋生求助。 严秋生自家的欠款都不知道猴年马月能够还清,哪有钱借给她?他明白严菊妹的处境,也明白她的心思,只是一来季烽还在上大学,即便有点钱财,也在严姿出事的当年花了个精光;二来两家贫富差距太大,两人的恋情始终不被季家承认,他哪里好意思再借钱。可何况,这笔钱借来不是为了看病、吃药或者买房,而是为了还赌债,他开不了这个口。 严菊妹不体谅严秋生的难处,只觉得他见死不救,没良心……将严秋生一家三口骂得体无完肤。 严秋生和沈燕芳气得差点吐血。 严菊妹知道严秋生不肯帮忙,便仗着自己是严姿二姑的身份,亲自去找季烽,一开口就是两百万,理由是儿子交了一个女朋友,对方要求买房。 季烽打电话给严秋生确认真假,严秋生自然是实话实说,他便打了报警电话,然后赌场老板以及一帮打手全都被抓了起来。 沈艾明乐颠颠地回家,被守在他家附近的几个漏网之鱼抓到,揍了个半死。严菊妹心疼儿子,又到严秋生家来大闹了一通,口口声声当舅舅的不舍得钱财,宁愿看着外甥被人打死…… 严姿一怒之下,施展催眠术,将严菊妹拉入阴森恐怖的医院太平间,这才换得耳边清静。 当2014年元旦佳节来临,严姿学会了不扶东西走路,尽管走得摇摇晃晃,没走几分钟就累得满身大汗,但她依旧激动得无法自抑。 所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那些身体健康,可以跑、可以跳、可以到处走动的人是无法体会严姿激动的心情的——如果不能走路,那么她这辈子只能呆在屋子里羡慕外面精彩的世界,这样的生活对她而言是生不如死啊! 最让她高兴的是她的体重,经过半年的调养,她的体重直线上升,现在已经快要满八十五斤,终于摆脱了“排骨”的形象。沈燕芳却还不满意,每天变着法地炒菜,将鸡鸭鱼肉、蔬菜、水果汁、米粥......像喂猪似的喂进严姿的肚子里。 当寒假来临,季烽又开始了每天到严家报到的日子,每次来都不空手,好吃的东西,好玩的玩具,好看的小说,漂亮的衣服......今天带来的是一只白色的爱疯IPAD,季烽打开酷狗音乐,随手点了一首歌,歌名《白狐》—— “我是一只修行千年的狐,千年修行千年孤独,夜深人静时,可有人听见我在哭,灯火阑珊处,可有人看见我跳舞......” 哀婉凄凉的歌声、幽怨缠绵的歌词、动人心弦的旋律、凄美动人的故事、完美的男女声合唱......深深地打动了严姿。播完一遍,她忍不住又播了一遍。 严姿低着头,看着一行行向上滚动的歌词,并没有发现季烽脸上一闪而过的异色。 问题还是出在那只黑猫身上,确切地说,是黑猫对待严姿的态度,不再像刚开始时那样排斥,但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每天它呆在廊檐下,既不攻击严姿,也不亲近,就跟对待陌生人似的,与过去截然不同。 在季烽的印象里,这是一只顽皮的猫,非常喜欢和它的主人嬉戏玩闹,如果严姿站着不动,它会冲过去抱着她的腿撒娇;如果严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它会爬上去趴在她的腿上打瞌睡;如果严姿弯腰捡东西,它一准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跳到她的背上“喵喵”地叫唤...... 如果说这只黑猫健忘,忘了它的主人,那么季烽更应该被它忘得一干二净才对,可是事实刚好相反,尽管数年没见,它依旧记得季烽,暑假见面的时候,它一眼就认了出来,立刻翘起尾巴、弓着身子,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到他脚边,仰起头“喵喵”地叫唤。 最重要的是,喵星人很少攻击人,只有在逼急了无路可逃的时候,它们才会呲牙咧嘴,并亮出尖锐的爪子主动进攻,是那种惹不起、躲得起,忍无可忍才会一爪子挠上去的货色。这只黑猫也不例外,那天无缘无故、毫无征兆地跳到床上攻击它的主人,季烽怎么想怎么可疑。 他看得出严姿很喜欢《白狐》这首歌,可这不仅没有打消他的疑惑,反而加深了怀疑,因为这首歌唱的是一只千年白狐,深爱着千百年前将它放生的书生,千年等待千年孤独,换来的是书生金榜题名,与别人洞房花烛...... 在成为植物人昏睡之前,每次听到这首《白狐》,严姿总是会难受好几天。她并不是一个张扬的人,在人前总是一副乖乖女的形象,从不提及自己的心事,知道这件事情的人不多,恐怕就连严秋生夫妻俩都不知道,他们的女儿在出事前最喜欢听的歌是《求佛》,关于一个小女孩和一匹小白狼的故事。 “......我们还能不能再见面,我在佛前苦苦求了几千年,愿意用几世换我们一世情缘,希望可以感动上天......” 此白非彼白啊,此严姿是彼严姿吗?雪花纷纷扬扬地下,北风呼呼地吹,季烽背上出了一身的冷汗...... 严姿对此一无所知,她兴高采烈地抬起头,看着那张跟疾风一模一样的脸,打从心底里高兴,甚至还产生了某种错觉——从未来穿越到两千年前的人不是我一个,谢臻一定在地球上的某个角落等着她去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