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王苏鸿的吨位太重，地面好一阵震动，那招势，跟天降陨石有得一拼。　　王苏鸿两眼翻白，立刻就晕了过去。　　　　严姿头晕目眩，晕晕沉沉地趴在草地上，好半天不能动弹。也不知过了多久，路的尽头传来了一阵悲伤的哭泣声。　　“这大概又是某位得了不治之症的病患的家属……”严姿在心里猜测，她并没有多想，只是用力咬着嘴唇，试图用疼痛来驱散晕眩，想尽快站起来。　　　　没过多久，那些人走到近旁，严姿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呜呜呜……我苦命的儿子，出生在我们这样的家庭，吃不饱，穿不暖，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好不容易出来打工，吃了几天饱饭，又发生了这样的事……”　　　　声音苍老，哭声悲怆，普通话非常不标准，夹杂着浓重的外地口音，听上去非常费劲，不过大概意思还是能听明白的。　　严姿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遇到潘老太太。恰在此时，王苏鸿醒了过来，他下意识地睁开眼睛，想要爬起身，只是浑身无力，刚爬起半个身子又倒了下去。好在一辆救护车忽然发动，风驰掣电般开出医院，响亮的鸣笛声盖住了王苏鸿搞出来的声音。　　　　潘老太太沉浸在悲伤中，而其他的人一心赶路，全都没有注意到绿化丛中躺着两个人。　　这位老太太大概已经从交警口中知道潘金龙凶多吉少，非常悲伤，一边走一边哀声痛哭：“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三岁时母亲掉进水里淹死，十一岁时父亲横穿马路被车子撞死，二十九岁时丈夫见义勇为，被小偷乱刀捅死，六十二岁又要失去儿子……我没有杀过人，也没有放过火，更没有偷过邻居一分钱，为什么要让我承受这样的痛苦？我的儿子金龙，十里八村只要是认识他的，哪一个不竖起拇指赞一声好……山龙，你想想办法，救救你弟弟……银花，你帮帮忙，救救金龙……”　　　　“好了，妈，你都已经哭了好多天了，就别再哭了……”一个声音沙哑，听起来像是中年妇女的声音打断了潘老太太的哭泣声，语气很不耐烦：“我们都知道金龙是个好人，一辈子没干过缺德事，可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我这个做嫂子的也不是不肯掏钱救他，实在是他这个病没得治，你与其哭得死去活来，还不如好好想想，如何善后？”　　　　“是啊，妈，我跟金龙是亲兄弟，我比谁都希望他长命百岁，如果能够花钱买命，无论多少钱我都掏，没钱我去抢银行，一百万不够那就抢两百万……”一个声音粗噶的男子接着说道：“可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老天爷不给金龙活路，得了肝癌，纵然是亿万富翁也活不了，我能有什么办法？你这不是为难我吗？”　　　　虾米？潘金龙得了肝癌？而潘老太太悲伤的是儿子得了肝癌，命不长久，而不是出了车祸，命在旦夕？严姿脑子里一个激灵，顿时清醒过来，轻轻翻过身体，翻到树下，迅速爬起来，躲在树后面，探头一看，果真是肇事车主的母亲——潘老太太。　　　　不远处的绿化带里，王苏鸿像只王八一样摊开手脚，一动不动地趴在里面，也不知道是醒着还是晕着。　　人行道上，潘老太太停下脚步，用手背不停地抹着眼泪，嘴里呜呜哭泣。　　　　世人谈癌色变，即便是文盲，潘老太太也知道，她心爱的小儿子得了这个病，意味着一只脚迈进了鬼门关，而且用不了多久，另一只脚也要迈进去，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她并非不明白这个病难治好，只是心里抱着万一的期望，说什么也不肯放弃，哭得涕泪横流：“金龙今年只有三十七岁，最大的孩子刚刚考上高中，最小的还在念小学，全都没有自理能力。他的媳妇比他小三岁，肯定会再嫁的，到时候几个孩子怎么办？”　　　　严姿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在抢救室的门外，一名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口罩的医生问：“只有你一个人吗？还有没有其他家属？”潘老太太毫不犹豫地回道：“只有我一个，十年前孩子的爹生病死了……我、我们不是上海人，在这里没有亲戚朋友……”原来她不仅有小儿媳妇，还有大儿子、大儿媳……　　　　果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潘金龙酒后驾车，差点害死两条人命，这帮最亲近的人不仅不出面道歉，潘老太太还满嘴谎言，明显是想要推卸责任。　　　　声音沙哑的中年妇女也就是潘老太太的大儿媳妇银花翻了个白眼，露出一副忍无可忍的神色：“行了，妈，这里没外人，你就别装了。你以为我不知道金龙给他的孩子留下了多少钱？我全都知道，五十万那，整整五十万，这点钱在上海只够买一个厕所，可是在我们老家，可以建两幢漂亮的小洋房，金龙即便走了，他的孩子也不会过上苦日子……你不要把我当傻子，我不说话，只是不想揭穿而已！”　　　　“可我不想要钱，我只想要我的儿子活着，活得比我长……”潘老太太哭道。　　“妈，我也想要我的弟弟活着，可这能不能活，能活的话可以活多久，不是我们可以决定的，而是阎罗王决定的！”声音粗噶的中年男子也就是潘老太太的大儿子山龙说道。　　　　这番话显然安慰不了潘老太太，老太太弯着腰，哭得肝肠寸断：“我怎么也想不通，金龙的身体那么硬朗，连感冒都几乎没有，怎么会得了肝癌？为什么得病的人不是我？我这个老太婆一把岁数，早已经活够了，为什么不让我代他生病？老天爷不长眼那，好人没好报……”　　　　“好了，别哭了！”耐心用尽的银花说话声音越来越高：“你想想其他得癌症的人，再想想金龙，别人得了病，都是钱花完了，人也没了；而金龙得了病，一分钱没花，反而还得了五十万，几个孩子将来的生活全都有了着落，你就不要太难过了！”　　　　什么？潘金龙得了病，一分钱没花，还得了五十万？他是怎么得到的？或者说这笔钱是谁给的？凭白无故，给他这么多钱干什么？想要免谁的灾，还是买谁的命？　　严姿立刻竖起了耳朵，仔细倾听，只可惜话题被打住。　　　　“嘘……你小声点，被人听到不得了！”山龙一边威胁妻子住口，一边四处打量，前后左右都看了一遍，就是没有低下头看一下绿化带。　　　　银花撇了撇嘴，很不情愿地闭上了嘴巴。　　潘老太太一屁股坐到地上，双手拍打着大腿，大声哭了起来：“我怎么能不难过？这是我十月怀胎生的儿子啊，真是要了我的命了……金龙啊，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妈也不活了，妈跟着你一起去，咱们娘俩结伴去黄泉，呜呜呜……”　　　　山龙一个头两个大，双手抓着头发，走到人行道边沿，蹲了下来。此刻，他距离王苏鸿仅一步之遥，中间隔着一排四季长青的灌木丛，高度仅到腰部。　　　　眼看潘老太太哭起来没完没了，银花半真半假地吓唬道：“别哭了，实话跟你说吧，金龙酒后驾车撞了人，撞的还是有钱人家的儿子。我听说那个人家里有金山银山，钱都得到孙子辈都花不完，撞坏的车子价值三百多万，把我们全家人都卖了也不够人家买一只车轮……司机和有钱人家的少爷全部受了重伤，如果抢救不回来，那就是两条人命……你想想，人家家里那么有钱，会轻易放过金龙吗？他们要是知道金龙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会不会迁怒到他们身上？你要是再胡里胡涂，不仅那笔五十万保不住，金龙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说不定还要给人家偿命……”　　　　“啊？不会吧？村里的老长辈不是说现在没有满门抄斩这个罪了吗？”潘老太太吓了一大跳，立刻止住了哭声。　　“怎么不可能？你知道金龙撞伤的人是谁吗？是鑫申集团的太子爷……哎，说了你也不懂，我就说一下他的亲戚好了，他有个舅舅是当市长的，你明白市长是多大的官吗？弄死我们这样的小老百姓不费吹灰之力啊！”　　　　“我、我明白的……那现在要怎么办？”　　“等会肯定有人会问金龙还有没有其他兄弟姐妹或是亲朋好友，你千万不要说实话，就说我们不是上海人，在这里没有亲戚朋友，老伴早就死了，只剩下你们母子两个相依为命，懂了吗？他们要是不依不饶，你就下跪，向他们道歉，态度要好一点，他们看你这么一把年纪，不会为难你的……”　　　　“银花说的对！妈，不是我不陪你进去，实在是金龙撞伤的人家里太有钱、来头太大了，我要是出现在他们的面前，肯定会被他们抓起来。要是那人抢救不回来，我多半会被他们活活打死！”山龙睁着一双发红的眼睛，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说实话，记住！那几个孩子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他们的！”　　　　“我知道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我都这么一把年纪了，随便他们怎么办！”　　“那行，我们就送你到这儿，不跟你一起进去了！你要是不认识抢救室在哪里，找人问路，总能找到的……”　　　　山龙和银花又关照了潘老太太几声，三人分道扬镳。　　严姿从树后探出头，只见穿一身破衣服的潘老太太在一对中年男女的鼓励下，正踉踉跄跄地向急诊大楼的方向走去。她静静地站在树下，只到那对夫妻离去，抬腕看了看时间，发现快要到四点钟，快步走到距离王苏鸿五步远的地方：“能自己站起来吗？”　　　　王苏鸿“呸”的一声吐出不小心吃到嘴里的青草，恨恨地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凶光。很显然，刚才三人的对话，他只字不漏，全都听在了耳朵里。随后，他以与体型不相称的速度迅速爬起身，快步走出绿化带，奔向高级病房。刚走了三步路，身后传来了严姿清脆的说话声：“王市长，我给你提个建议，至于要不要照办，你自己看着办！”　　　　王苏鸿顿住步子，回过头来：“什么建议？”　　严姿拍了拍沾到身上的草叶和尘土，说道：“你最好派人在那间高级病房装几个隐秘的摄像头，或许能发现什么，当然，也或许什么都发现不了！”　　　　王苏鸿若有所悟，转身向保安室走去，一边走，一边打电话，打完一个又一个。等到他放下手机，发现严姿没有跟上来，回过头来，扬声问道：“你怎么啦？脚受伤了，没法走？”　　　　严姿心想，我才不要知道那些不足为外人所道的隐秘：“我在这里等你。”　　王苏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迈着充满杀气的步代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