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正月,甲午日,天子曹芳祭谒明皇帝高平陵,大将军曹爽、中领军曹羲、武卫将军曹训、中坚将军曹则诸兄弟率领诸营禁军仪仗千人随天子车驾同往。
洛阳城南宣阳门外,穿着一身昂贵华丽的黑光鱼鳞玄铠,腰挂松文宝剑的曹爽,在身后一众鲜衣怒马的扈从的簇拥之下,更显得威风凛凛。
就在曹爽静静等候天子车驾的时候,他座下那匹通体乌黑、毛如锦缎、原本极其温驯的千里马‘惊蕃骊’,像是忽然受了什么刺激一般,不住的刨蹄喷气,曹爽此刻心中依旧想着他的变法大计如何在年后继续施行,并不在意马匹状态,因此他简单安抚了一下马匹,并没有多想其他的事。
这匹‘惊蕃骊’,正是他父亲曹真生前的爱驹‘惊蕃骢’所配的马驹,已经跟随了曹爽两年,曹爽对此马极其钟爱,因此即便其刨踢不止,曹爽也不想换乘它马。
就在此时,城内一骑绝尘而出,来人身着一件黑色大氅,下穿一件浅蓝色的朴素外袍,曹爽一看,便知来人乃是大司农桓范桓元则。
桓范马未停蹄,便高声呼喊道:
“大将军慢行!桓范有一言相告!”
“元则有什么话要同孤讲?”
桓范策马上前,缓辔之后,擦了擦额头的细汗,这才开口道:
“大将军,您与安乡侯几兄弟执掌宫禁宿卫,怎可轻易全部出城?”
曹爽一听桓范又是这番老生常谈,有些不耐烦,他摆了摆手,摇头说道:
“元则何必多虑,孤兄弟数人随天子车驾前去祭拜先帝,城中能有何变故?”
桓范此刻有些心急,一向并不崇尚鬼神之说的他此时居然也用天象劝起了曹爽:
“大将军,数日前西北大风,扬沙播土,尘埃蔽天,天象有异,大将军不可不察!”
曹爽听了这话,心中忽地一动,加上方才‘惊蕃骊’的异常表现,他此刻也有些拿不定主意,就在犹豫之间,城中一声号角,天子车驾已经来到了宣阳门附近,曹爽立即和曹羲、曹训、曹则几人安排起了仪仗队列,再无暇顾及桓范了。
春初冬末时节,虽未到踏青游乐的日子,但沿途的风景却也有别致之美,一向喜爱游乐的曹爽,此刻不知为何,心中总是有一种莫名其妙、若有若无的恐惧。
如果非要形容曹爽此刻心中的这种恐惧,那俗语所谓的‘夜半临深渊’是最为恰当的。
黑夜中潜行的旅人不知前方有深渊巨口在等待着自己,但心中不祥的预感却已提前来临。
只可惜昨夜太白袭月的天象,曹爽并不知晓,否则有了这一念之差,他说不定会选择让曹羲或曹训留守一人镇守宫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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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傅舞阳侯府中,头戴武弁、内着精铁鱼鳞暗甲、外着一品九章纹朝服的家主司马懿,此刻正凝神望着密道内,长子司马师这些年来招募豢养的三千死士,满意的点了点头。
而司马师和司马昭兄弟二人此刻则正分头组织着死士中的三名千人督、六名曲长五百人一曲】、三十个百人将屯长百人一屯】、六十个都伯队长五十人一队】,照着花名册有条不紊的点着名。
三千死士本都是无牵无挂孑然一身的民间市井游侠儿,全都是这两年间司马师费尽心血,竭力拉拢,精心筛选出的绝对忠诚的剽悍之士。
此时给他们冠以军中名号职务,一是为了方便管理,二来也是为了激励他们的士气。
当初司马懿的本意,是让司马师两年间至少拉起五百人即可,没想到司马师颇有手段,竟出乎意料的为司马家拉起了一支整整三千人、堪称规模庞大、且绝对忠诚的死士军团!
这件事情也让司马懿对自家长子的才略感到十分满意。
司马昭此刻点名的声音虽然洪亮,但不可避免的带着一丝颤抖,此刻他的眼睛中布满了红色的血丝,这是因为昨夜他临时得知了计划后失眠无法入睡的缘故。
司马昭也不清楚,自己昨夜失眠,究竟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激动。
又或许,这两种情绪本就兼而有之。一方面,他的内心深处早就潜藏着一个不可言说的大梦;另一方面,他的身后有着妻儿王元姬、司马炎、司马攸这些人,他不可能不害怕失去他们。
点名结束后,司马昭特意偷看了一眼大哥司马师,他发现大哥从始至终都表现的极其沉稳,这种静如深潭的沉稳,甚至根本无法让人看出他正在指挥私兵安排着一场死生难料的政变!
司马懿的心中,此刻再次燃起了一团以雄心壮志为木炭的熊熊烈火,这团烈火,比当初他南平孟达、东灭公孙之时还要来得猛烈。
这三千人,再加上自家长子的护军营、骁骑营,要控制京城虽然略显不足,但这三千便于秘密隐藏、随时可达城内城外、不被他人知晓的死士却有着足以扭转乾坤的力量,他相信,只要自己动作够快,今日一战,大局必定!
此刻他用他那低沉宛若虎啸的声音说出了一番让在场众人都热血沸腾的话语:
“诸位,大将军曹爽逆天而行、擅行改制、把持朝政、更有谋逆之心,已然人神共愤,今日,老夫便要仰仗诸位之力,为国除害!”
“愿为主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三千死士中的首脑们立即表明了态度,剩余的人依旧一言不发,这自然是为了机密行事。
“好,师儿听令!”
司马懿用低沉的声音发令道:
“待会你亲自率领护军营两千甲士,再夹杂五百名死士,首先再去告诫城门校尉,叫他继续持守戒严令,没有老夫的手书,任何人不得擅开十二城门,违令者斩。而后汝率部沿开阳门大道而上,东进司马门屯驻,严守路口,待为父入宫请得郭太后旨意,再率军听我调度行动!”
“唯!”
司马师接令后,便立即点起了自己麾下的死士偏将,开始指挥部众前往司马门了。
“昭儿听令!你亲率护军营一千甲士,夹杂五百死士,前往司徒高柔、太仆王观、太尉蒋济、以及刘放、孙资诸位大人府上,让他们各自率领府兵,立即前往内阁兰台等候老夫,听老夫统一调度,而后再去叫骏儿,还有左镇护将军平原侯甄德和右镇护将军郭建兄弟三人约束好部众,钳制好卞隆、郭芝、甄毅、甄畅的步兵营、长水营、越骑营、射声营,还有殿中校尉尹大目的部众!”
“是,父亲!”
心情激动到浑身颤抖的司马昭也立即领命而去。
司马懿依旧留了整个骁骑营和一千护军营的士兵继续戍守训练,以暂时迷惑阙南的曹羲、曹训、曹则麾下的禁军统领,以免生出不测。至于司马懿要亲自率领大部,自然是因为宫中尚有一帮掌兵的甄氏、郭氏的外戚。虽然外戚早就与司马家联姻,但司马懿依旧不能不小心在意。
“其余众人,随老夫入永宁宫,请太后诏!”
“是!”
剩下的两千余名死士闻令后,立即便随着家主出府入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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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领军营、武卫营总计万有五千的甲士依旧该戍守的戍守,该训练的训练,在他们的眼中,司马家的护军营和骁骑营依旧和往常一样,并没有什么异常。
司马师本想将新的心腹苏慕一同带上,但一番思索后,还是将他留了下来,身在主营的苏慕因此也对司马家的计划毫不知情,依旧率部在营盘中认真的操演着军阵。
卫烈虽然与夏侯玄交情不浅,但此刻骁骑营并未动用,且其父卫臻口风极严,完全没有透露一点风声,因此卫烈也完全不知今日的计划。
王成、牛胜几人虽然作战勇猛,但却都是大老粗,根本没有察觉出任何的异样。
夏侯玄费尽心机布下的两枚棋子,以及曹爽、曹羲留下看家的骁将,此刻竟全都阴差阳错的无法发挥用处,派上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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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师率领死士出府以后,首先召来了城门校尉,下达了司马懿的口令后,立即便召来了护军营的部分甲士,顺着东阳门街道东进,屯扎在了宫城南司马门的要道上,扼守封锁了尚书台的大门。
司马昭则分派众死士,以最快的速度奔赴各个老臣府上报信,司徒高柔、太仆王观、太尉蒋济等人纷纷率领着各自府兵,从司马门进了尚书兰台。
司马懿出府后,则向北而行,直接抵达了皇城西门神虎门,而后东入永宁宫谒见郭太后去了。
司马懿来势汹汹,且一路少有阻拦,他的出现直接吓了郭太后一大跳。
“太傅何故擅自入宫?!”
面对郭太后的责难和质问,司马懿冷笑一声,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直截了当的说出了自己的企图:
“启禀太后,大将军曹爽背先帝托孤之恩,奸邪乱国,今意图谋反,其罪当废,还请太后速速下旨,臣好率部擒拿逆贼!”
郭太后听了这话,大脑中嗡的一声,瞬间耳鸣不止,她反应了半天,这才稳住了心神,大惊失色的她立即下意识的问道:
“如今天子在外,如之奈何?”
司马懿从容不迫,他回答道:
“臣已有奏天子之表,诛奸臣之计,太后勿忧!如今情势危急,还望太后早做决断,赐臣一纸诏书,臣好名正言顺讨伐逆贼!”
郭太后虽然对曹爽的改制不太看好,但她明白曹爽不会是造反之人,只不过眼前司马懿与他的死士气势汹汹,郭太后内心惧怕无比,更不敢犹豫,她思忖片刻后,无奈之下只得从之,她传来了永宁署令乐敦,取来了墨宝,为司马懿写了一份讨贼诏书后,又加盖了她的太后印玺。
司马懿拿到这份威力巨大到足以让他的行事名正言顺的诏书后,立即便奔赴到了兰台,急令早已在此等候的太尉蒋济、尚书令司马孚两人一同写奏表,遣黄门送去了城外,好宣告曹爽罪行。
而后,司马懿便开始调度高柔,王观、蒋济、刘放、孙资、卫臻等人了。
“曹爽作乱在外,我已讨得太后懿旨,诸位接旨听令!”
几人闻言,纷纷跪拜在地,听起了司马懿的调度:
“假高司徒节钺,行大将军事,速速去城西占据曹爽的亲军营;命王太仆行中领军事,火速占据陵霄阙南曹羲的领军营;蒋太尉前往城南开阳、平昌、宣阳、津阳四门查验戒严;刘君侯前往城东上东、东阳、青明三门查验戒严;孙君侯前往城西阊阖、西明、广阳三门查验戒严;卫司空前往城北广莫、大夏二门查验戒严!”
司马懿不仅分派了占据曹氏军营的人手,而且还派遣了重臣前去协助戒严洛阳城东西南北十二城门,看起来一切已经万无一失了。
一切都调度好了以后,就只剩下武库的兵器甲杖还没有弄到手了,司马懿决定亲自引一队禁军死士,先去占据武库,防止曹爽军营内的人抢先一步拿到库内的弓箭甲胄器械,阻碍高柔、王观等人夺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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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司马懿父子率领大批死士开始行动时,大将军武安侯府中的家丁便察觉到了不对劲,于是立即禀报了府内兵士的统领——门下督严世。
话说曹爽年少时谨慎细致,因此刚开始辅政担任大将军时,就在府门外修建了一座高有五层的望楼,望楼之上还安置了十数名神箭手,身为这群神箭手中佼佼者的严世自然也得到了曹爽的注意,成为了统帅大将军府五百兵丁的门下督。
但大将军府足足安逸了十年,这座望楼上的弓箭手们的锐气也跟着消磨了大半,早就没有了当年的警觉和机敏。
严世得知消息后,一面令望楼上的十六名弓箭手引弓待发,一面立即禀报了大将军夫人刘氏。
刘氏得知消息后,急出厅前,唤来了一众守府将官以及幕府幕僚,心中有不祥预感的她急切的问众人道:
“今大将军在外,司马仲达仓促动兵,只怕不怀好意,诸位以为该当如何?”
一向忠心于曹爽的门下督严世首先表态说道:
“夫人勿忧,有卑职在,绝对不会让人路过门前,更不会让他染指武库!”
刘氏听了这话,心中稍定,但她清楚,府中的五百家兵,按照制度并不能人人装备甲胄弓弩,望楼上的弓箭手也就那么十来人,司马懿调动的可是训练有素的皇城禁军,因此她心中仍旧惴惴不安:
“严督率,万事小心,我叫孙家宰陪你一同行事。”
严世点了点头,便立即转身出堂,引府中家兵中的弓弩手三十人,一齐登上门楼观望坚守去了。
过了半晌之后,家宰孙谦也带着三十名手持环刀的家兵急匆匆的来到了望楼之上,此时此刻,全神贯注盯着大路的严世并没有察觉到孙谦神色之间异样的变化。
不多时,远处街道上一阵铿锵有力的脚步声传了过来,严世急忙去看,只见司马懿正身乘轺车,亲自率领着众多禁军与死士,沿着大路狂奔而来!
严世和麾下的弓箭手心中此刻紧张到了极点,严世明白,司马懿这是打算经过府前前往武库调取铠甲弓箭,自己绝不能叫他得逞!
司马懿和麾下禁军进入望楼射程之后,严世当机立断,立即就大喝一声,令人乱箭射下,只见四五十名弓箭手射出的羽箭宛若飞蝗一般朝着司马懿的轺车扑了过去!
司马懿身旁的两名死士见飞箭袭来,想都不想便扑身挡在了司马懿的身前,两名死士被劲力十足的羽箭穿透了胸腔和肺管,登时便摔下了轺车没了气息!
司马懿心硬如铁,看都不看一眼摔下轺车的死士,他一挥手,车下顿时又爬上了两名死士。
此时盾牌都在武库之中存放,因此司马懿只能以人作盾,企图硬闯,但他没料到楼上的攻势竟如此猛烈,霎那间,已经有七名死士毙命到了箭下!
司马懿不得已,只能在人墙的拥簇下躲到了轺车之后,暂停了前进的脚步,他望着远处十丈高的望楼和楼上身披两档铠、手持硬弓的严世,愤恨的骂道:
“杀才!不想老夫今日受制于一座小小望楼!”
就这样,司马懿被乱箭阻路,一时竟也无计可施。
一向精明的孙谦此刻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胆大包天的严世,他觉得司马懿手下人多势众,此时得罪他,非但不能阻止意外,反而会引火烧身,想到这儿,他立即扯住了正在引弓拉箭打算亲自出箭的严世,大声劝阻道:
“严兄,如今大势如何尚不可知,你且不可如此鲁莽!”
“孙谦,快放开我,你我受大将军之恩惠,如今正是报答之时,怎可误主公大事!快放开我,撒手!”
严世声雄力猛,可他的大吼却并没有吓到孙谦,就这样,两人撕扯争执之间,司马懿看准时机,已然率军从阙楼下策马驾车而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