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太后无奈,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只能遣身旁侍者取来玺绶,她决定先顺从司马师的意思,废掉曹芳。
但与此同时,郭太后的心中还有些别的想法。
“诏书我已经写好了,现在我可以见一见大将军了吧?”
察觉到郭太后语气不对的郭芝立即干咳了几声,企图化解尴尬。顺利拿到废帝诏书、任务已经完成的他自然再没有拒绝郭太后的请求。
——————————
“大将军,如果你执意要立彭城王为帝,那老身又当置于何地?!”
“太后,以微臣之见,彭城王乃文皇帝之子,性情纯孝,德行高洁,正是新帝的最佳人选啊!”
司马师和郭太后此刻心中都如明镜一样清楚,彭城王曹据虽然辈分高,资历足,但为人一向软弱无能,十分易于把控。
司马师之所以一再坚持要立曹据,自然是想要一个合格的傀儡。
但郭太后也有自己的顾虑,对她而言,皇帝是谁,抑或是大将军是谁,全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郭家的地位不能崩塌。
彭城王与她亡夫先帝明皇帝曹叡是兄弟,一旦彭城王曹据继承大统,自己还怎么当这个太后?
念及此处,郭太后并没有妥协,她态度强硬的继续反驳道:
“彭城王,乃先帝兄弟、哀家之季叔,如立其为皇帝,我又如何自处!就算哀家的地位无足轻重,难道明皇帝绝嗣也是小事吗?!”
司马师没想到郭太后搬出了明皇帝的名头,一时之间,他也不好办了起来。
思忖片刻后,司马师决定退让一步。
反正立谁为帝并不重要,关键是这个新的傀儡足够听话就好。
“既然如此,那太后认为,立谁为新帝,最为合适?”
郭太后见司马师好不容易松了口,急忙说道:
“哀家以为,高贵乡公曹髦,乃是文皇帝长孙,明皇帝兄弟之子,于情于礼,都要比彭城王曹据更为合适,大将军不妨再仔细考虑考虑。”
郭太后最终决定,立时年十四岁的高贵乡公曹髦为新帝。
她依稀记得,曹髦这个孩子十分好学,甚至有传言说,其虽然年纪轻轻,但文采武略已然隐隐有当年文帝的影子了。
日理万机、并不关注宗室子弟的司马师并没有关注过曹髦,他只知道这是个十四岁的少年。
两人沉默了片刻后,司马师见郭太后态度强硬,因此打算先召集群臣,将废掉曹芳的诏书给满朝文武去看。
等废旧帝一事尘埃落定,再让群臣商议一下新帝的人选。
司马师思虑已定,于是答应了郭太后的请求,行礼后退出了永宁宫。
——————————————
庙堂之上,当群臣看到郭太后的废帝诏书、听到司马师废帝的意思后,纷纷大惊失色。
群臣虽然叽叽喳喳的议论了一番,但迫于司马师的权柄和司马家的残忍秉性,衮衮诸公竟无一人敢出面反对。
司马师见目的已经达到,于是装出了一副涕泪横流的样子,他哭嚎着说道:
“陛下虽无过失,但皇太后令如此,我等身为人臣,又怎能违逆王室之命啊!”
司马师这番说给史官听的话,连自己都不相信,又怎能说服满朝文武?之所以大家都不说话,自然还是因为司马师手中的生杀大权。
但此时此刻虽然没有人明言反对,但也没有一人主动表示同意。
而司马师极力拉拢的中领军许允,此时此刻脸上甚至还有愤懑之色,这让司马师感到非常不爽。
钟会见朝中气氛有些尴尬,立即决定出班为司马师帮腔:
“古时伊尹放逐其君太甲,殷商国祚得宁;前朝霍光废昌邑侯,大汉国运升平。权定社稷以济四海之事,伊尹、霍光二贤行之于古,大将军行之于今,此事有何不可?臣钟会赞成迎立新帝!”
司马师满意的对钟会点了点头,然后顺着钟会的话势说道:
“诸君对师如此看重,师自当担起大任,怎能因贪图贤名而坏国家大事?既然太后之令如此安排,我等为人臣者,自当尊奉其意才是!”
就在这时,身为宗正的宗室曹刚再也忍不住了,他一把挣脱旁边扯住自己衣袖的堂兄曹演,然后持笏阔步出班骂道:
“司马师,你以为我曹氏无人了么?!陛下多年以来一直无有过失,如今即将亲政,你就急吼吼的张罗着废帝,你的野心未免也暴露的太快了吧!我身为曹氏宗子,大魏大宗正,
今日誓死不同意你的请求,有本事你再诛杀一次我曹氏子弟的三族啊!你敢吗!”
听到这儿,一旁脸色煞白、浑身颤抖的曹演狠狠的抽了曹刚一个嘴巴子,企图让堂弟闭嘴,但曹刚只是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就继续破口大骂了起来:
“司马师,你这个肿眼贼,今天我曹刚豁出去这条命不要,也不会让你遂了心愿!”
也许是受到了曹刚的鼓舞,光禄勋、执金吾两人也跟着曹刚一同公开和司马师唱起了反调。
司马师听了曹刚这话,见光禄勋、执金吾、将作大匠三人也一起开始反对,不打算再忍了,他缓步走到曹刚面前,冷笑了一声,却没料到被曹刚一口唾沫啐到了脸上。
司马师此刻怒到极致,抽出腰间‘蜚景’宝剑,瞬间便在大殿之上将曹刚斩杀了!
司马师好整以暇的擦了擦脸上的血迹和唾沫,冷冷的下令道:
“将光禄勋、执金吾、将作大匠几人一同下廷尉大狱,给我好好审问!”
注一:废曹芳的联名表中没有中领军、光禄勋、宗正、执金吾、将作大匠几个重要职务臣子的名字,中领军是许允,其余人等极有可能因反对废帝被处理,联名表中也不见其官其名。】
在司马师的强迫威逼之下,群臣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终于还是写下了一篇联名表文,奏报到了永宁宫,表示赞成郭太后的废帝之议:
注二:以下长文大意为联名废帝,细意不必深究。古时臣子上表,只有官职爵位和名,没有姓氏,为使读者明了曹魏朝堂,笔者考据出了各个大臣的姓名,并补充进了表文。】
“尚书令太尉长社侯臣司马孚、大将军舞阳侯臣司马师、司徒万岁亭侯臣高柔、司空文阳亭侯臣郑冲、行征西安东将军新城侯臣司马昭、光禄大夫关内侯臣孙邕、太常臣任昊、卫尉昌邑侯臣满伟、太仆臣庾嶷、廷尉定陵侯臣钟毓、大鸿胪臣鲁芝、大司农臣王祥、少府臣郑袤、永宁卫尉臣何祯、永宁太仆臣张闳、大长秋臣模不详、司隶校尉颍昌侯臣何曾、河南尹兰陵侯臣王肃、城门校尉臣虑不详、中护军永安亭侯臣司马望、武卫将军安寿亭侯臣曹演、中坚将军平原侯臣甄德、中垒将军昌武亭侯臣荀霬、屯骑校尉关内侯臣武陔、步兵校尉临晋侯臣郭建、射声校尉安阳乡侯臣甄温、越骑校尉睢阳侯臣曹初、长水校尉关内侯臣超不详、侍中臣郑小同、臣荀顗、臣赵酆、博平侯臣华表、侍中中书监安阳亭侯臣韦诞、散骑常侍关内侯臣郭芝、尚书仆射光禄大夫高乐亭侯臣卢毓、尚书关内侯臣王观、臣傅嘏、长合乡侯臣袁亮、臣崔赞、臣陈骞、中书令臣孟康、御史中丞臣石鉴、博士臣范不详、臣峻不详等稽首言:
臣等闻天子者,所以济育群生,永安万国,三祖勋烈,光被六合。皇帝即位,纂继洪业,春秋已长,未亲万机,耽淫内宠,沈漫女色,废捐讲学,弃辱儒士。......帝肆行昏淫,败人伦之叙,乱男女之节,恭孝弥颓,凶德浸盛。臣等忧惧倾覆天下,危坠社稷,虽杀身毙命不足以塞责。今帝不可以承天绪,臣请依汉霍光故事,收帝玺绶。帝本以齐王践祚,宜归籓于齐。使司徒臣高柔持节,与有司以太牢告祀宗庙。臣谨昧死以闻。”
最终,群臣也都同意了太后的意见,打算迎立东海定王曹霖之子高贵乡公曹髦为新的皇帝。
司马师微眯双目,仔细思忖了一番,心想:就算这曹髦再聪慧,也不过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罢了,倒也没什么可惧怕的。
————————————
甲戌日,司马师再次让郭太后写了一道废皇帝曹芳为齐王的诏书:
“皇帝芳春秋已长,不亲万机,耽淫内宠,沈漫女德,日延倡优,纵其丑谑;迎六宫家人留止内房,毁人伦之叙,乱男女之节;恭孝日亏,悖泬滋甚,不可以承天绪,奉宗庙。使兼太尉高柔奉策,用一元大武告于宗庙,遣芳归籓于齐,以避皇位。”
太极殿内,皇帝曹芳望着铜镜,怔怔的望着镜中的自己。
镜中的那个人,此刻头戴平天旒冠、身披十二章龙袍、腰悬天子剑,俨然是这世间最为尊贵的人。
只可惜,镜中人即便再威风凛凛,也不过只是镜中人罢了。
十余载帝王业,终作镜花水月。
曹芳乘坐天子辇舆,来到永宁宫外,他挥泪朝着太后遥遥一揖,以示别离。
殿内,郭太后望着远处阶下那个挺拔隽秀但却锐气全无的儿子,不禁老泪纵横。
待她拭去泪水,想再最后看一眼儿子时,阶下车驾早已消失不见。
太极殿南。
群臣来此送别的数十个人,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此刻都流涕不止。
曹芳下了辇车,在侍者的服侍下,摘下了头顶的十二旒帝冠,褪去了十二章纹的天子袍服,换上了九旒王冠和九章纹的王服。
他朝着昔日的臣子们遥遥一揖后,终于还是登上了齐王车驾,扬鞭向南而去了。
是日,时年二十三岁的齐王曹芳迁居别宫,结束了他一共十
五载的皇帝生涯。
身为持节使者的高柔,则立即在河内郡营造起了齐王宫殿,以便曾经的天子早日之藩。
不久,司马师再次率领群臣上表,共奏永宁宫及早准备迎立新帝的事宜:
“臣等闻人道亲亲故尊祖,尊祖故敬宗。礼,大宗无嗣,则择支子之贤者;为人后者,为之子也。东海定王子高贵乡公,文皇帝之孙,宜承正统,以嗣烈祖明皇帝后。率土有赖,万邦幸甚,臣请征公诣洛阳宫,早定大位。”
早有准备的郭太后则立即按照司马师的意思,再次发布了一道诏命:
“东海定王霖,高祖文皇帝之子。霖之诸子,与国至亲,其子高贵乡公髦有大成之量,其以为明皇帝嗣!”
————————————
当寒风扫落秋叶的时刻,即将成为大魏新一任天子的高贵乡公曹髦,终于赶到了洛水南岸的玄武馆。
十四岁的少年遥望着远处金碧辉煌的洛阳宫,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父王,您看到了吗,孩儿终于到‘家’了……”
当曹髦的车驾抵达洛阳宫之南时,司马师给他下了第一个套。
司马师直接亲率群臣,在西掖门的南广场上对着尚未继位的曹髦行起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曹髦一看就知道这件事情并不简单,他打算立即下舆,对群臣答拜还礼。
身旁的侍者正幻想着未来执掌宫廷的美好生活,一看“天子”竟要下车答谢臣子,急忙劝阻道:
“您将是大魏天子了,按大魏官仪,不必答拜臣下!”
曹髦眼中闪过一丝不符年龄的成熟之色,他笑了笑道:
“吾亦人臣,为何不答拜?”
说着,曹髦起身下跳了辇舆,装作慌张无措的样子,朝着群臣一揖而拜。
司马师只当他是被自己吓到的怯懦少年,此刻不仅没有心生警惕,反而有几分自得之意。
曹髦虚心的向司马师请教了一些诸如宫城道路怎么走,可不可以驾车进宫之类的幼稚问题以后,便返回了车驾,继续向着太极殿的方向走去了。
止车门外,曹髦刚刚一下舆入宫,便一路步行,来到了太极东堂,前去拜见他的“母后”——郭太后。
“臣高贵乡公髦,拜见母后!”
虽然曹髦尚未定位,但他却很乖巧的提前喊了一声“母后”。
这句母后自然让寡居无子的郭太后十分受用。
“高贵乡公,快快请起!”
郭太后急忙起身,亲自扶起了眼前跪伏于地的孝顺孩子曹髦。
郭太后看着眼前这个可爱的少年,点了点头,这才取出收藏的天子印玺,亲手交付到了眼前这个十四岁的少年手中:
“从今以后,你便是大魏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