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乔楚离去之后,若水无法继续待在住处,她去了三楼的办公室,一头埋进各种的电脑绘图中。这或许是她第一次那么坚决、义无反顾的为自己作一次主,也是她第一次忘了流泪。 胡诺羽中午从外面回来,他给自己打包了一个盒饭,也给若水打包了一份,他还告诉她,刚才自己在电梯内遇见了她的朋友。 “你的朋友应该上过八楼找过你喔。”看若水只是出神的盯着电脑屏幕没有反应,胡诺羽摸摸她的头,说:“喂!听到吗?听到吗?你不告诉她你在三楼办公室吗?” 若水猛地一摇头,说:“不用了。” 胡诺羽非常好奇的问:“她是谁?叫什么名字,是做什么的啊?” 若水说:“她叫乔楚,是软件工程师。” “噢,好酷。那你是怎么认识她的,你们,很好的朋友?” 若水答非所问的说:“她是我遇见过最好的人。” 胡诺羽很惊艳的哇了一声说:“可是,她好像很难过的样子。你欺负人家了?” 若水把一张画稿打印出来交给胡诺羽过目,胡诺羽打开另一部电脑,重复刚才的问题:“你们是很好的朋友吧?” “以后不再是朋友。” 胡诺羽忍不住豪迈的大笑起来,“你好无情啊,说这种话。” 等他笑完,扭过身一看,若水却落下两行泪,胡诺羽吓一跳,忙说:“啊!怎么哭了,对不起啊。” 若水已经离开座位去了洗手间。 那天中午,她独个儿走在Blooming大厦前的那一排风铃木下,笔直的行人道上铺满了细碎的落花。猛烈的太阳就这样肆无忌惮地落在她身上。这种天气,很少人愿意走在路上,因为整个大气层就是一个大烤炉。她没有目的地,只想这么一直一直的往前走去。也许走到路的尽头,她的心情就平复了。她想把自己走得筋疲力尽了,晚上或许就能一觉到天明。 胡诺羽目前正在创作一个穿越的爱情故事,就在刚才,她无意间在他的草稿中读到他引用的一个句子:多情总被无情恼,道是无情却有情。 多情总被无情恼,道是无情却有情。 若水真的希望乔楚能明白她。 不知道走了多远,胡诺羽的声音突然在她身后响起,他三步并做两步赶到她身边,一头一脸的汗看着她说:“人白不怕晒,这样晒法小心把你晒焦。”他手上拿着一个文件夹,他把文件夹高高举起来,为她挡住了头顶上的烈阳。若水动容的看他一眼,说了声谢谢。 “你去哪里啊?” 她突然有目的地了,她说:“我想去买一部手机。” 胡诺羽说:“这个我在行,你要安卓系统的还是IOS的?” 就从这一天开始,胡诺羽正式成为了若水在这座城,除了乔楚以外的第一个朋友!那一天,是他陪她去买了手机,一部跟乔楚送她一模一样的手机。也在这一天,若水才真真正正的看清了胡诺羽的样子———— 知道若水喜欢传统的东西,同个下午胡诺羽特地带他去一个三十公里外的地方请她吃传统摇摇冰,一个小小的档口,围绕着旧旧的座椅,却是挤满了人,摇摇冰的老板和老板娘热络的招呼着高朋满座的食客。 胡诺羽似乎跟老板很熟,他拉了两张凳子给他们,扭过头打量了一下若水,笑着对胡诺羽说:“这个好,这个比以前的任何一个都好,呵呵。” 若水若无其事的坐下来,胡诺羽就朝她尴尬一笑。她从来没见过他有那种表情,很窘。因为皮肤白,所以他的脸红丝毫藏不住。 阳光下看人总是特别真实,若水取笑他的皮肤怎么白得跟女人一样。他洋洋得意的说:“我们就是天生一对。” 然后,他笑嘻嘻的把自己的手放到她手边,比较到底谁比较白。若水出于她的本能留意起他的手。是的。手。可是,很快的,她就收回自己的目光,兴致缺缺。她想起了乔楚的手,在这个世界上,她只喜欢乔楚的手。 胡诺羽有所发现,调皮了一句:“你为什么偷看我的手?” 若水也对他调皮了一回,说:“我有恋手癖。不过,我不恋你的手。” 胡诺羽有点不服气,“那你又偷看?” 若水不甘示弱,“我看的光明正大。” 后来,她为他的故事设计了一个长得又白又壮的动漫人物,就是模拟胡诺羽来的。他的脸孔在若水眼中还是称得上是好看的,套用办公室女同事对他的形容是:一张充满胶原蛋白的脸。他的眉眼是若水相对比较欣赏的,是那种武侠片里的人物才有的剑眉星目,听说有这种眉目的人,鬼见了也要躲;他还有一个又直又挺的鼻子,就这眉眼配上这个鼻,把他那原本带着婴儿肥的脸给立体化了,否则,像他那么白的一个男人,怎么看都会有点娘。 Blooming的人都说胡诺羽不好,除了脾气大、不好相处,还用情不专。若水知道他有女人缘。来了Blooming上班以后,三天两头都会看见有不同类型的女孩子上来找他,而这些女孩的共同点是:都漂亮柔顺乖巧听话。 同事还说,他没有固定的女朋友,总是在“拍散拖”,但胡诺羽在若水面前却一直以单身人士自居。 若水其实没有在意这些。朋友就是朋友。不管他有没有女朋友,用情专不专一,这都无碍于她把他当成朋友和最好的工作拍档。 那阵子,她最常发的一个梦就是乔楚用风衣为她遮阳。每次只要梦见这一幕,她都会哭着醒过来。也许,她根本就是自己曾经发过的一个美梦,美到她渐渐否定了它的真实性。 要放下一个爱的人,就像戒毒一样,首先就是忍痛不再见她,再来就是不碰凡是会牵动情绪有关她的事物,三个月,六个月,一年,两年,总有一天,慢慢的,这个人就会住到心灵深处一个最深最隐秘的角落去。 风铃木盛开的季节就快过去了。 若水习惯了傍晚时分在风铃木下的人行道上跑步,跑累了晚上特别容易入睡。胡诺羽有时候也会跟着她去跑步,他说自己最近有了肚腩,需要减肥。可是他这个人改不了嘴馋的坏习惯,沿途有卖冰淇淋的,他就停下吃冰淇淋,沿途有卖烤鸡翅的,他又停下来吃鸡翅。这样沿途的吃吃喝喝,根本就不志在减肥,而是增肥。 接下去的日子都过得淡如白开水,但心里少了许多波澜,这就是若水要的生活,她觉得这样实在没什么不好。 她会在周末给家里打电话,简单汇报自己的生活。妈妈说,有假期就要回家看看,她还说,不要忘了带乔楚和周临珊一起回去玩。 若水只是害怕独处,只要独处她就随时可能陷入在一种让自己窒息的氛围中。所以,她宁愿跟胡诺羽待在一起,白天工作,夜里也工作,只要工作,就有他同在,只要身边有人在,她就不会出现那种将她陷于恐慌不安的情绪中。 她渐渐爱上了自己的工作。胡诺羽给她很大的创作空间。也许,是若水作画的风格是他所欣赏的,也许,仅仅是因为她性情柔顺乖巧,完全符合他的口味,所以他真的没有如若水听来的那些谗言,说他难搞不好相处脾气大。 人跟人的链带,不就是依赖着缘吗?她依然深深相信缘,她跟胡诺羽是有点缘。 但现在她知道缘分也分善缘和恶缘,按照她的人生轨迹,周临珊理应就是一段恶缘,自从那个中秋晚饭之后,她也问过自己恨不恨这个女人,也许,恨是在的,但那不也是一种激发她成长的元素吗。她想起小孟师傅曾告诉过她,有些人就是生命中的一个逆增上缘。如果不是她,或许她到现在还在自我沉沦中也不一定。人,总要适当的受点伤害,才得以成长。 如果周临珊是她的逆增上缘,那乔楚呢?这是一个她无法忘记,不会忘记,每天都在心底想千遍万遍的人。她怕是不可能忘记她的了。有些人是深植在内心深处的。她会在心里留一个位置给她,一个时间和空间都夺不走的位置,那里,属于永恒。 然而,有时候若水想到她,心还是会痛。她深知乔楚对她的真心,她的真心从来只换来她更多的真心。她真心祝福她得到最好最大的幸福,就像自己对她的初衷一样。她不能、也不想去染指她人生中应有的、属于常态的幸福。 渐渐的,若水也会开始迷信的认为:所有美好的人与事都只能与她擦肩而过,它们永远不会属于她,而一个不被公认为很好的人反而能与她相配。 师傅说,人都是随业而生的,福大福小,怨不得人,一切都在于自己的修为。一个不愿意把自己认清的人,每天只懂得自怨自艾、怨天尤人,最后也只能随业流转,是最为悲痛的命运。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经常把楚楚抱到五楼胡诺羽的家去。楚楚和他那只爱撒娇的波斯猫现在已经成为很好的朋友。它们会互相交缠的躺在一起,玩在一起。 若水会把自己的感情经历告诉胡诺羽完全是出于偶然。 那天晚上若水到五楼他的工作室去借用他的电脑完成一幅作品。胡诺羽的穿越故事已经写完,现在人物、场景开始由若水着手编制。通宵达旦的开会讨论和投入制作之后,两个人都饿了,胡诺羽煮了两碗加了火腿和太阳蛋的面,和若水就开始在地毡的茶几边聊起天来。 胡诺羽让她看一个新故事的初稿,他说:“我的新故事,是一个三生三世的故事,说一个今生为情所困的女孩,回到前世改变自己的修行,又从今生改变修为从而在后世和她爱的人重逢相爱,这是一个很治愈的故事。” 这个主题深深的吸引了若水,她一口气贪婪地把胡诺羽这个新故事洋洋洒洒的几大章读完。然后,胡诺羽看着她,关切的问:“为什么你总是为情所困,可以告诉我吗?” 就一个提问,若水开始了整夜不眠不休的述说。她说着自己的故事,却又像在说着别人的故事。她的故事其实很普通,但也许是因为夜里的气氛太好,也许只因为她真的思念乔楚,她想借着这种说故事的过程抒发自己的情怀,于是,她说得特别投入、特别的动容。 她从子夜开始说,一直说到凌晨三点多,四点快敲的时候,她已经泪流满面,而胡诺羽已经把她深深拥在怀中。 只是,为了方便自己叙述,她把故事中的女人都以一个英文字母取代,这样一来也省去胡诺羽可能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她。又或者省去她需要去为自己解释一些什么。同性相恋,毕竟还是不被广大群众接受的一件事,不是吗。 除了父亲,若水从来没有被男人拥抱过,男人的怀抱于她完全陌生,而胡诺羽让她想起了父亲。父亲的怀抱跟胡诺羽一样,非常的强壮结实宽阔,就像一座推不倒的山,任由她躺在那里,安全又舒服。只是,当胡诺羽吻她的时候,她只想逃之夭夭。男人的吻,和女人的吻,差异真的太大了,她简直无法适应。这种差异在她的标准里无非就是那相差着零点零零几毫米嘴巴的大小和柔软度的落差。单单这零点零零几毫米,就已经是两个世界,两种体验。 然而,从那晚开始,若水发现自己开始依赖胡诺羽,也有点喜欢上这个男人。也许是因为他们一起走路的时候,他总是习惯性的用手上的一个什么东西来为她遮挡阳光、会买脏脏包期待她吃到一脸的脏、会用很诙谐的口吻说出很贴心很温柔的话,这些细微体贴的动作和话语总是轻易的打动她。他们比以前走得更近了,他们也相处得比前更亲密了,他们之间没有了距离。 半年后某一天,若水没想到自己会在一次偶然的机缘下遇见乔楚。 那天,她跟胡诺羽代表公司成为一个新软件发布会的座上宾。 五星级的酒店,两个人在柜台签到后,获派一份产品发布会的详细资料和议程表,若水随手翻开那本设计精美的资料小册子,才看第一页,意外发现这原来是周临珊和乔楚联袂开发的最新软件————一个被推广为超越美术界、使用起来快捷、效果立体的美工图像软件。她们以师徒的关系出席了这发布会。周临珊还是这个发布会的主讲人。 胡诺羽拖着若水进场时,一眼就看到了乔楚,虽然那天只匆匆两眼,但他轻易的认出了她,她就坐在台下第一排中间的位置。 胡诺羽对身边的若水奴奴嘴,说:“你的朋友,乔楚,就在那。” 若水看过去,只见乔楚和周临珊坐在一起,正交头接耳的谈话,没有发现她。和她们同排的,都是网络和纸媒记者。有关单位的工作人员把他们安排到来宾席上坐,那个座位和乔楚只隔区区三排。 之后,她们是在洗手间碰头的。若水从洗手间里走出来,门一拉开,乔楚正好要走进来,两个人见到对方都不禁一呆,短短数秒钟,却漫长的像半个世纪。跟着,若水把门的幅度开大,让乔楚进来,她一番迟疑,还是轻声的对她说:“乔楚,我先回去了。” 乔楚却在她身后叫住她。若水回头看着她。乔楚知道Blooming是主办单位邀请的嘉宾之一,她在名单里早已经看到,所以会遇见她,她并不太意外。 她随若水来到洗手间外的长廊,问她:“最近你好吗?” 若水点了点头,说:“我挺好的。你呢?” 乔楚并不说话,只是有点勉强的点点头。若水看见她的胸口别着胸卡和麦克风,而她就垂着眼看着它们。她知道,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乔楚比从前清瘦了一些,但精神还是不错的。跟周临珊一样,她的头发烫卷了,卷卷的发角像芭比娃娃披在肩膀上,然而在若水眼里,周临珊所谓的妩媚根本就不及乔楚,乔楚的柔媚是真的媚,那是从她灵魂深处散发出来的,而周临珊只不过是硬生生包装出来的。她们,一个那么真,一个多么假,却又在IT行业里相得益彰,私下,若水相信她们的友好程度就像姐妹一样。 乔楚能发展到软件开发这个领域来,若水很替她感到高兴。 若水真心实意的说:“我来之前,不知道这个发布会跟你有关。恭喜你,小乔,你在事业上更上一层楼了。” 乔楚谦虚一笑,“我在软件开发上,只是个初出茅庐,那不算什么。” 对若水,乔楚有很多话想说,最后还是把话硬生生的吞了回去。说什么才好呢。什么都想说,却什么都不能说。想见她,却又没有见她的理由。她其实最想说的话都在那天被若水堵死了出口。她深怕一出口,在若水眼里又沦为同情与施舍。 或许,给予一个人信心最好的方式,就是放手一搏,百分百份愿意相信她真的好!沉默,有时候也是最大的鼓励吧? 若水终于说:“我回去了。” 乔楚沉默的转身,推开洗手间的门进去了。 软件发布会办得有声有色,非常成功,举办单位的主持人和周临珊简直配合的天衣无缝,对于来宾的各种提问,周临珊的回答更是妙语如珠、游刃有余。在若水眼中,这个女人辩才无碍。区区一封被她毁灭掉的信,她要为自己圆场有什么不可能的,但若水知道,周临珊根本不屑在她身上花一分力,她连掩饰都懒;现在,她以自己的专业精神、高超的技术含量,幽默夸张的言谈,成功推展了这次的新产品;下半场接受来宾提问的是乔楚。乔楚的每一个回答都是沉稳中肯的,没有周临珊表现的夸张。 连胡诺羽也懂得阅人,他说:“乔楚比那个Joe Zhou稳重多了。” 发布会散场后,胡诺羽精神振奋的说:“我们公司很快就能用得上那个新软件。”他提议到底楼的西餐厅喝下午茶。两个人才坐下不超过廿分钟,乔楚和周临珊也出现在门口,还坐在他们不远的座位上。 乔楚看见若水,朝她微微一笑。胡诺羽用一种既欣赏又钦佩善意的眼神看着乔楚,她却不看他一眼。 周临珊这才发现到若水,她有些愕然,坐下来的时候,她对乔楚说:“你可以放心了吧,若水还是混得不错的。她对面那个,是blooming的红人。能在红人身边,她差不到哪里。” 乔楚自嘲:“你也是在说我吗?” 周临珊突然语重心长的说:“乔楚,你应该在软件开发这个部分更积极一点,我们干这一行能真正赚钱的是开发和创造产品,不能原地踏步。” 周临珊完全延续着刚才发布会高昂兴奋的情绪,开始对乔楚的前途大事部署一番,侃侃而谈。乔楚知道她真心为她着想,她当然有用心在聆听。一杯咖啡喝完,她扭过头,发现若水和胡诺羽已经不在那里了。 那晚回家,心里又起波澜,她又失眠了。 她简直不敢回顾这半年的日子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失去了若水,她的日子已经回不到最初的平静。那是单调又苍白的重复。除了工作,还是工作。软件开发就是在这时候做起来的。今天会在那么正规又严肃的场合上再见若水,内心虽然跌宕起伏,但若水看上去还是过得不错的。也许,她已经寻获自己想要的生活了————————。 潘立人时不时问起若水,有一次他说:“你们都不联络了吗?女人的感情怎么那么化学,好的时候可以黏在一起,突然有一天又老死不相往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