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其桑和十八消失的第九天。 苏镇山面无表情地立在本该由长子锦鹏镇守的城楼之上,注视着不远处苍绿的贺兰山脉,良久,仍是一语不发。手下的人已将附近的城阁打探了遍,可却完全寻不见那二人的分毫痕迹。若不是凭空消失,恐怕只剩下了那一种可能——他们连夜翻过了贺兰山,然后,将自己投入了山外那片茫茫大漠。 对于山脉之外的那片沙洲,镇山不可谓不熟悉。年轻时自己在那儿经历了大小战役不下十次,摸爬滚打,九死一生,若非自己经验丰富,也许早就命丧黄泉了。因自己再清楚不过那骇人的险境,镇山才百思不得其解,这两个孩子究竟是下定了怎样的决心,才会为了逃离府宅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了呢? 若逃走的光是十八也就罢了,毕竟他是个来历不明的汉人,即便这些年来自己小心设防,但防得了人却防不了心。可是,其桑却是自己一手带大的——纵然夫人待她苛刻,自己也无情负了她的娘亲,可自将这小丫头带回苏府后,自己为不让她受委屈可谓殚精竭虑。其桑虽淘,可这些年来她也不曾真正伤过自己这做爹的心。 还是说她只是受人蛊惑,其实根本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镇山一怔,不自觉伸出手扶住了身旁的城墙。他的心重重地向下沉了一沉,心想,竟是自己引狼入室啊! 而城内不远处的苏府中,也一样不得安宁。府里弥漫着古怪的静默感,有人忧心无多言,有人愤恨不敢语,而其他大多数人却仿佛是无关痛痒的看客般,面上漠然不张口,私下里却暗讽嘲笑:“这汉人果真是不一般呐,平日里看着老实巴交的,没想到竟会这般妄为……啧啧啧……” 这话若是被苏玺听见,横竖都会有顿气生。她几番跑去良岫那儿埋怨,可小姐却总是那一句淡淡的“你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人”。 “我当然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人,可我也不是不知道那其桑是怎样的人!” “恐怕你还真不知道她是怎样的人……” 良岫并不愿就此深究下去,怎奈苏玺就是不依不饶:“小姐,你可别糊涂了!我会不知她是怎样的人?这个丫头可见不得人好,但凡别人有的东西,她便一定会想方设法抢夺过来。还记不记得小姐及笄生辰时老爷送的那副琉璃耳坠子?你还记不记得她当时是怎样没脸没皮地非要向你讨了去?” 良岫当然不会忘记。那年其桑还是个刚满十岁的黄毛丫头,整日被娘当下人责骂。除了爹,这府上只有自己待她好,于是她便有事没事总腻在自己身旁,明亮的眼滴溜溜地转。她常说,因为其桑喜欢姐姐,所以姐姐的东西其桑也都喜欢。那天,她见了这副耳坠便喜欢得不得了,百般央着自己想戴起来瞧瞧,然后还抿着唇对着铜镜照了半日,不停地问“姐姐姐姐,你看我好不好看”。自己一时心软,便做主送了她去。想必这丫头又不知天高地厚地去苏玺面前炫耀了吧。 “……我说小姐,待日后你住进了将军府,可别让其桑和许将军走得太近了……” “够了,苏玺。这些车轱辘话等到人找回来了再念也不迟吧。”良岫抬脚跨过门槛,仰脖望了望日头,然后翩然回身道,“到正午了,该去给哥哥送食了。” 这样一来,苏玺才算是住了口。她侧目瞧了瞧小姐那风平浪静的眉眼,半日不语,只一声长叹后,终是脚底生风地消失在了刺目的日光下。 而良岫的脑中却不停盘旋着苏玺方才的言语:“但凡别人有的东西,她便一定会想方设法抢夺过来”,“可别让其桑和许将军走得太近了……” 对于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良岫一直认为她是上苍赐予自己的礼物。其桑就像是另一个自己,拥有相似的面貌与喜好,可彼此却是截然不同的性情。自己温和勤谨,她却热烈无畏,自己想说想做但不敢付诸现实的事儿,她做起来却从不瞻前顾后。也正是因此,良岫才对自己这妹妹格外怜惜,哪怕是忤逆了娘亲的意受了不少白眼,可这些年里,她却从未怨过其桑。其桑就像自己的一个不愿醒来的梦,她代替自己经历了每一种自在喜乐。 良岫也分明记得,其桑曾与自己笑言,说日后想同姐姐一样,也嫁个英明神武的将军。良岫当时只是含羞伏案,却从未有过其他考量。而苏玺今日之言却仿佛为自己点起了另一盏灯,自己这妹妹口中所指的“将军”究竟是表达相同喜好的虚指,还是诚如苏玺所言,指她对荣仁早有觊觎呢? 良岫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她知人心险恶,却从不愿妄加揣度。于是她用力地摇了摇头,心想大约又是苏玺小题大作了吧。其桑不过十四岁,这喜好许只是依葫芦画瓢讨自己的好,哪儿就懂什么男欢女爱嫁人的世故呀。 良岫定了定神,胳膊竖于案几上,手撑着脑袋闭目养起神来。也不知爹那儿寻得如何了,已这么多日过去,怎么就全无音讯了呢? 而宅第的另一侧,苏玺已端着碗盘来到了少爷锦鹏的起居卧房。因十八带着其桑出走,锦鹏让十八代自己守城的事儿自然也就东窗事发了。镇山勃然大怒,一气之下便让儿子禁足于家中,一日三餐由专人送至其卧房,若不见少爷非但锦鹏要挨责,便是负责照看的人也脱不了干系。 于是,当推开房门却发现少爷不在里头时,苏玺不免有些焦躁。她重重地放下碗盘,在屋子里绕了一圈,口中还一声高过一声地唤着“少爷,你在哪儿呀”,可是半日都不见任何回音。她只得提起裙摆跑进院子,刚想开口喊“少爷您再不出来我便去找老爷了”,一抬眼却瞧见锦鹏正鬼鬼祟祟地从一扇门后朝她做着掩嘴的表情,待四顾无人后,才蹑手蹑脚地从门内走出来,然后一溜烟跑回了自己的居间。 “少爷,您偷偷溜进十八的卧房是要做什么?”苏玺虽是追得上气不接下气,可一碰上和十八有关的事儿,她可半点儿都不含糊。 “难道你不想知道他们俩去了哪儿?”锦鹏大口吞着饭食,言辞不免含混不清,“我想他们既走了这么多时日还没被找到,想必是做了详尽的计划罢。于是便想去找找看,他会不会留下了些诸如字纸图画之类的东西。若真找到了什么线索,帮爹早日抓到人,我也可早日解脱啊。” “我还以为少爷有何高见呢。”苏玺冷笑一声道,“以十八这般周全的处事,倘若他真有心想离开,怎可能会留下让人找到的痕迹……” “所以……这不是什么都没发现嘛……”锦鹏端起碗,仰头把剩余的饭菜全都倒进了嘴里,硕大的碗几乎都盖住了他的脸,也掩住了他的尴尬不安。待咽尽米粒抬起眼,看见一旁的丫头仍是端着架子一脸不满,锦鹏只得讪讪陪笑道:“我这不是病笃乱投医嘛……不过说真的,其桑的卧房倒是很值得一看呢。十八谨慎,可那丫头却是粗枝大叶得很,既然两人需互通消息,保不准其桑那儿就会留下一两张字条儿……” “少爷还是别寻苏玺开心了。小姐的卧房哪是我们丫头可以随意翻看的?”苏玺收拾了碗筷,端着餐盘一脸正气地跨出门槛,头也不回,可悠悠之声却随着阵阵清风飘入了锦鹏耳中:“况且少爷不是不知道呀,这位苏其桑姑娘分明是半个大字都不认得呢……” 天高云轻,鸟鸣寡淡。 一个时辰后,当苏玺急匆匆地冲进良岫的卧房时,良岫午憩方醒,人且倦着,神思不清。只见丫头手里捏着两张破破烂烂的纸飞奔而来,完全不似往日镇定,口中只胡乱念着“少爷”、“十八”、“其桑”之类的言语,听得人不明所以,却又搅得人心烦意乱。 几番安抚后,苏玺终絮絮叨叨地说完了自己是因何而去其桑卧房,又是如何在书桌和墙根的夹缝里发现了这两张团作一团的纸。这纸上的笔迹工工整整,分明不是没耐性的其桑所写。若说十八给其桑写字条传递消息也算是意料之中,可令人咋舌的是,这字条上的字自己竟一个也不认得!苏玺自小伴良岫读书,字也算识得不少,光凭这一点,她就嘲笑过其桑多回。而这两张纸上的字形,粗瞧瞧也是方方正正的模样,可细看看却无一字眼熟,这可不让人急坏了吗! “小姐,这该不会是……什么巫术妖符吧?”苏玺战战兢兢,紧张得不得了。 良岫将纸摊平于书桌上,细细端详了半日,刚想开口说什么,却又抿起唇转过身,在书架上翻找片刻后,抽出了一本装帧奇怪的书册,对比着字纸翻阅了几页,然后抬头笑道:“苏玺呀,这可不是什么巫术妖符,既是十八这个汉人所写,那这些自然是汉文啦。” “原来是汉文……”苏玺长舒一口气,旋即又急切问道,“那小姐赶紧说说这纸上写的是什么吧!” “我并不认得汉文。”良岫回身,小心翼翼地将旧书放回原来的地方,伸手拂了拂架子上的尘埃,“这本旧书原是爹拿过来放在我这儿的,有些年头了罢。也没说让我看,也没说不让看,只说是用汉文写的。旧年里我也曾翻开来装模作样地瞧过几眼,怎奈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只得作罢了。” “这么说来老爷是懂汉文的吧?太好了!我这就去城楼,让老爷看看这上头究竟写了什么!有了这线索兴许没几日就能把他们找回来了……” 苏玺自顾自忙不迭地向外跑去,谁料身后却忽传来喝声:“回来!”丫头住了脚步,满脸疑惑,而良岫却愣愣地望向门外,也不看一眼苏玺,只是一语不发。 “小姐,怎么了?” “你不觉得……这似有些不妥吗?” 其实良岫也说不上究竟不妥在哪儿,她只是直觉不该这么莽莽撞撞地去给父亲添乱。十八用汉文写字条,分明就是不想让他人读懂,不管其桑是用什么方法看明白的,总之,这不是个正大光明的举动。倘若诚如苏玺所言,是其桑非要拽着十八一起出走瞎闹腾那也就罢了。倘若……事实正好相反呢? 不管怎么说,十八终归是个汉人。这些年来,没有人知道他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无所言并不等于无所思。 理清了思路,良岫的眸中终又现出了奕奕神采。她转过脑袋,望向已在门槛边立了许久的苏玺,却见一个小丫头正踮着脚在她耳边低声回话。苏玺的神色本是焦躁不耐烦,可待小丫头说完话,她却分明已变成了喜上眉梢的模样。她点了点头,小丫头蹦跃着离开了,而迎着良岫的目光,苏玺朱唇轻启,喜笑颜开:“小姐,是许将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