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良岫来到前厅时,许将军已在那儿等了片刻。他总是这副专注沉着的模样,手提头盔,身着厚甲,刚毅粗犷的面庞上不见一丝委婉,而那墨色瞳仁中亦瞧不出半分波澜,不露喜怒,仿佛自己始终是茫茫沙场上千军万马之间那唯一一尊鹤立鸡群的“真神”,果敢无畏,毫不退缩,只要他还立于战局中央,围于四周的士卒们便无可惶恐,无可胆怯。 良岫且兀自痴望着,谁料这入定了半日的“真神”却忽上前一步,伸手便将她揽入了怀中。她只觉自己面上渐渐晕起了几分不自然的糙燥,可唇角却禁不住扬了起来。 “将军……” 将军却不说话,只是自顾自安然体会这伊人在怀的柔情。宽大长茧的手掌本只是缓缓地摩挲着那夏日轻浮的纱质衣裙,可衣裙下淡淡的温热却直窜手心,灼得好像烈日下的细沙,让他不禁于臂上多用了分力气,将姑娘纤瘦的腰肢又箍紧了几分。 将军那宽厚的胸膛使人心生安定,可夏日的炙热很快便让良岫的脖颈上沁出了细细一层汗水。沉默片刻,她终是挣扎着仰起头来,才对上了将军的瞳,自己的眼神却不自觉又低垂了下去,且红着脸轻声喃喃道:“荣仁……” 许荣仁这才松开了臂膊,瞧着自己面前这女子又是低头又是背身的羞赧模样,忽咧嘴一笑,似深潭般平静的眸中亦浅浅了泛起了一层涟漪。初识时他只觉这苏家二小姐见解过人识大体,性子又温和体贴不执拗,竟似与自己同齿的知己般相见恨晚。可处久了才慢慢发现,无论如何明理懂事,她终究还是个未经人事的桃李佳人,而同她待在一起,自己仿佛也回到了蓬勃的年少时光。 本应在厅堂中侍候的丫鬟们早就识趣地四散而去,良岫整了整衣衫,预备亲自替将军奉茶。她方作势欲置杯提壶,荣仁却伸手拦下了她的动作,摇头婉拒:“闲时无多,叙旧且待下回罢。一会儿我还要去找李将军,这会儿绕道而来只想告诉你一声,三小姐很快就要到家了。你且安心罢。” “你是说……其桑……她回来了?”良岫猛地按住了他的胳膊,方才的羞涩转眼全然消失,而面色反倒是因为激动而更红了些,“她还好吗?还有十八,就是从前老跟着锦鹏哥哥的那个少年,他……也一起回来了吧?” “应该是吧。我的手下在腾格里腹地遇上他们时,两个人都还活着。方才进城时碰到了你爹,我也将此事告诉他了。如不出意外,此刻千户大人应该已经见到他们了。” “有劳将军费心了……”女子仿佛腿一软,忽地人便落在了椅上,也未坐直,却几番摇头叹息。话未出口,泪珠儿先扑簌簌地落了下来,“腾格里大漠!他们怎么会去如此凶险之地?此番若非将军,只怕他们……只怕……” 荣仁定定地望着面前这双泪光盈盈的眼,脚下仿佛被使了绊一般,一步也挪不开。直到想起接下来自己还有重任在肩,他这才用力地摇了摇头,伸出手抚了抚良岫的面颊,然后狠下心来转身欲走:“无论是什么缘故,等三小姐回来你自己问她便知道了。此刻我不宜久留,不然误了要事,可就得不偿失了。” “荣仁,你去找李将军,可是为了……那件事?将军他会不会……”良岫从后头叫住了他,沉默半晌却欲言又止。 荣仁未再转身,只是背着女子轻声应了句:“放心,他不会为难我的。”说话间,他抬腿跨过木门槛,再伸手戴起了银盔。一身铠甲在偏西的日头下泛着明晃晃的光,良岫目送着这光环里的人儿越走越远,然后飞身上马、狂奔而去,心里头忽就空落落的。期待的时日分明已越来越近,可为何直到此刻,自己仍旧有种无可安定的悬空感呢? 她不自觉伸手抹了抹微热的面庞,待移开时,却发现掌心留下了几束零散的沙粒。良岫这才意识到,同自己那妹妹一样,他亦是刚从那噬人的大漠中艰难地涉险而退。爹曾说过,那儿是茫茫荒野,沙洲成片,只闻风啸,不见人烟。不论曾全身而退过多少回,每次往里走的时候,心头脑中总还是会升腾起满满的不安。 虽读遍诗书,自己却终是一个短视的女子,不图名利,只愿平淡。自己不愿他身处险境,可这个身为将领、万人之上的男人却始终身不由己。城中大殿里那高高在上的野心迫他一次又一次屈身冒险,而低微的自己却别无他求,只望这盼了许久的良辰,可别又一次成了镜花水月罢…… *** 兴庆府并不大,策马快行半个时辰便可抵达城中央的将军府。虽称之为将军府,可这里头住的却不单单是将军。许荣仁自是有一方屋瓦于此,可是此刻,他却不急着回府洗尘。卸辔下马后,他静静伫立了片刻,终是深吸一口气,径直走向了那围城中央的圆形大殿。 大殿外围并未漆成汉人钟爱的那种金檐红墙的模样,而是通体洁白,白得好像大漠里终年不变的云彩。这白色的墙头被斜射的日光一照,便会向四面放出刺目的光,让人禁不住偏过头去,不得正视。大约也是因此,城中的羌人们对这古怪的大殿亦更敬畏了几分,以至于来来往往间都习惯了垂目避闪,可心里头却都暗暗称道着:不愧为我们的李将军,便是连宅第都格外夺目呢。 李将军,其实并不只是将军。 在这片蛮荒却广袤的大漠之间,李将军的“李”可不是什么常见的姓氏——或者应该说,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百许年前,羌人首领归服盛唐,出任夏州节度使,镇守边陲,屡立奇功,因得赐姓李氏,从而世代相传。怎奈风云更迭,只几个甲子,李唐便成过眼云烟。而在这亘古不变的连璧大漠间,羌人却悠游自在地繁衍壮大,直到东边那些汉人好不容易收拾毕旧山河,西方这遥远的羌族李氏却已整装待发,只为逐鹿中原。 这是李元昊自小的愿景。自弱冠之年,他便跟随父亲东征西伐,北袭契丹,东扰中汉。常年浸淫于军帐观感将军们的运筹帷幄,使他于少年时便早早拥有了对战局审时度势的精准判断,而多年来在驰骋沙场、几番出生入死的经历让他成为了戈壁上一只嗅觉敏锐的猎鹰,只要出手,便可致命。凭借这两把锋利的武器和少年那颗果敢热忱的心,短短几年间,李元昊便成了大漠中的传奇,各方将领均不愿与他为战——孤高的汉人同意开城易物,自此,中原的粮草织物便源源不断地填满了大漠之中的沟沟壑壑;而勇猛的辽人亦心悦诚服地称这羌族李氏为“夏州之主”,并将公主送至兴庆府,成为了元昊的卫夫人。 羌人的生活自此富足且安定。不多年后,元昊的父亲虽早逝,却也心无挂碍地将这族首之位传了下去,毕竟元昊自小便聪慧有胆略、且能文能武,这些年来他也随自己见惯了风沙,此刻将这片沙洲交与他,自是没什么可不放心的。 只是,他从未注意过儿子眼中那道影影绰绰的饥渴。便是偶尔碰见,做父亲的一般也就想当然地认为这是对胜果的渴求,再寻常不过了。唯有自小便伴元昊一同出征作战的荣仁明白,一切并非如此简单,他想要的远比自己能想象到的更多更远。 时光越久,他发觉自己便越不懂元昊。即位之后,元昊仍是执意让大家向从前那样叫他“将军”,而非惯常的“族长”、“主上”。他还坚持要把这城中大殿涂成明晃晃的白色,何止刺目,更兼瘆人。以至于荣仁每次走入这大殿时,都觉得格外阴冷,而当元昊嘹亮的声音在四壁间回响时,简直有一种将人禁锢的错觉。 而今日,随着日渐西沉、天渐暗去,这种感觉也越发明显了。 “将军,我回来了。”向着殿中央那身着一袭白衣的背影,荣仁垂首作揖,神色严肃。 “我说荣仁啊,没外人时我们就不必‘将军’来‘将军’去了罢。”元昊转过头来,面露笑意。那笑并非暖阳般和煦,也不似故作夸张状虚伪,只是掺杂着几分漫不经心,于是瞧起来总有些狡黠的意味。 他伸手指了指大殿右侧的一只小方桌,信步而去,荣仁相隔两步,心下却几番起伏——多年之前,也曾有两个少年偏安一隅,屈身于这方桌旁,听凭大殿中的风来雨去,彼此沉默不语,每抬头却都相视一笑。他们心中有自己的沙场,而外头老顽固们的口沫横飞却早晚会消散于那无际沙洲。茫茫天下将随着时光奔涌流入少年手中,方桌虽窄小,却困不住这对无间少年的果敢蓬勃。 那年,他们还不是李将军和许将军。我只是荣仁,你只是元昊。 那时多好。 “荣仁可曾见过这汉人的玩意儿啊?” 身前忽响起的言语声将荣仁的思绪拉回了殿中。他顺着元昊的目光看去,只见方桌上搁着一个绘着许多小方格的大木片,方格里七七八八地放着一些黑白的小圆子。他知道这玩意儿叫做“棋”,是汉家将士们闲时最常玩的游戏。那黑白圆物被叫做“棋子”,而绘着方格的木片便是“棋盘”了。汉人们酷爱在这些小方格间绞尽脑汁相互对垒,而自己的手下对此却多嗤之以鼻。做士卒的得了闲就该好好打熬打熬筋骨才是,不然等真入了战局,难道这破木片小圆子还能救人性命不成? “荣仁见过,但不曾戏过。” “我想也是。”元昊落了座,伸手从一旁的小盒里执起一颗白子,夹于食中指间把玩一番,沉思了片刻,便将之按于方格之间。他伸着脖子观望一遍,确信自己出了步好招,然后扬着眉翻开了手边的汉文书册。可读着读着,他的眉头却越蹙越紧,到最后甩手便将书册一丢,打散了棋盘上的整齐的黑白相映。“这汉人的把戏里花样还真是多,什么‘占边占角’、‘三劫连环’的,要玩通透了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呢。” “是啊,听说汉人这棋艺中揉了不少他们的用兵习惯。若是能习得一些,在战局中多少也能派得上些用场吧。” “既是如此,荣仁不妨也去研究研究吧,届时咱俩对弈着消遣,总好过我一人把着这棋谱瞎碰乱撞呢!哈哈哈!” 昏暗的油灯下,荣仁无法看清自己面前那双含笑的眼眸中究竟藏着怎样的意。他点头应承着,心里却暗自盘算要如何开口。今日定是要将那件事说出来,不然自己该怎样去面对良岫那热切的目光? “对了,你此番去吐蕃可打探到什么消息?”吐蕃原同羌人井水不犯河水,但自从几年前收了好处、族内首领任了汉人的守疆使,便三番两次给羌人找麻烦。元昊虽勇,可深谙地形的对手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几番往来,各有胜败,虽不成大气,却也起了牵制之势。一想到身后有吐蕃在虎视眈眈,羌人自也不敢轻举妄动。 “外头看起来自是一切无异,不过若是根据城中传来的消息,料想里头可没那么太平……”荣仁压低了声,细碎地描述起吐蕃王族的兄弟党争、君臣相争、甚至妻妾之争,言语间的昂扬简直令自己都觉不可思议。他侧目瞥了一眼元昊,但见他低垂着眼,一言不发,嘴角微扬,看起来饶有兴味的模样,便也不好收住言语,只得绘声绘色地继续分析眼下吐蕃守疆使在族内正腹背受敌的境况。来回絮叨了约半个时辰,才终是口干舌燥地收了尾。 元昊伸手递来一杯清酒:“这么说来,我们大约是有一段安生日子可过了罢。” “正是此意。”荣仁接过杯一仰脖,冰冷的酒水直直地灌入心口,给滚热的胸腔带来一阵舒心的凉意。 “好!来得正是时候!”元昊直起身子,向外踱了两步,双手背于身后,然后抬头望向大殿正中那黑漆漆的圆顶。 荣仁知道那顶上有许多精致的雕花绘图,那是元昊亲自画好再派人照样绘上去的,可是于眼下的天色,分明该什么都看不见才是。他觉得元昊已在那儿望了好久好久,却不知他在望什么。 越来越深的黑夜里,仿佛弥漫着越来越沉的不安。肺腑中的言语几乎呼之欲出,思索片刻后,荣仁终是站起来走到旧年兄弟的身旁,才开口叫了声“元昊——”,那人便猛地转过头来,而荣仁忽地就对上了一双圆睁专注且神采奕奕的眼。 不消多言,这个眼神他可熟悉得很。曾几何时,每每想出令人拍案的惊世大计时,那个叫元昊的少年都是这样的眼神,从无例外。 果不其然。 “只要没有吐蕃作乱,我们定可赶走回鹘人,重夺河西走廊。事不宜迟,荣仁,赶紧去整整队伍,我想下月便可出发了。” “可是元昊,我想……你大概听说过,两个月后我便要成亲了。” 仿佛有一盆冷水当头灌下,将方才空气中膨胀起的热切忽一下子全都浇了个透。元昊皱起眉头,盯着荣仁那张不悲不喜的面孔看了片刻,忽咧嘴笑道:“听说是个漂亮姑娘吧。你怎么都没带来让我见见呀?” 荣仁一时惊愕,嘴角不觉抽动了一下。 “哎,你别这样。”元昊摆了摆手转过身去,在四周点了灯,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向了大殿中央那高高在上的主座,“我是喜欢漂亮姑娘,但是你荣仁的人,难不成我还能去动吗?” “荣仁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你待金枝好……”金枝是荣仁的亲妹妹,自小和这对沙场上的兄弟一同长大。元昊前前后后娶过妻妾数十人,但到底还是只对直率可人的第三位夫人许金枝一人宠爱有加。 “哈哈哈!别急嘛。”元昊安坐于主座中间,两手搁在金灿灿的椅背上,威严尽显。“如无意外,此行不会太久的。我怎么舍得让水灵灵的姑娘等太久呢?哈哈哈!” 荣仁立于阶下,默然无言。尽管都是些同年少时无二致的调笑言语,可是这几方台阶的距离,却将人心拉得很远很远。没有商量的余地,没有转圜的可能,这是来自羌族之主李元昊的命令。而将军许荣仁,只有依令行事的份。 “你且放心,我会同你一起去的。如此激动人心的时刻,我怎么舍得缺席?” 荣仁又一次抬起头,发现元昊的视线早已伸向了远方。他的神态还是一如既往,平静下潜藏着满满的渴望。荣仁不敢想象他究竟还想要些什么,他至哪一日才会满足,只是暗自揣测着,他的心也许真的太大,光是自己脚下的这片沙漠恐怕还填不满罢。 “我明白。”荣仁扬手一揖,转身离去。厚重的铠甲仿佛脱不开的桎梏,沉沉地压在他的肩上。驰骋沙场数十载,哪怕再疲惫再凶险,他的脑海中都从未出现过“厌倦”一词,可是今日,他忽然就累了。 远处回想着呼啸的风声,而将军府内却只是静谧一片。清冷月色下,一个泛着银光的身影正孤独前行,略凉的空气里,只有战靴踩地的踢踏声,每行一步,仿佛都扬起了一阵浮尘。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用一辈子的时间为别人的野心冲锋陷阵,而自己却连迎娶新娘的良辰都作不了数,这样的日子究竟有何指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