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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鸳

夜色渐浓,凉意渐起。    陈旧的木制方桌上,摊开着几本泛黄的旧书册。书册的纸页显得极其脆弱,只要指尖上稍加几分力气,便会在纸上扯出一道破裂的痕。片片墨色虽还深刻,可时间久了,字迹却多多少少会模糊一些,有的被水渍给晕开了,有的被扯破了遗落了,更多的字迹尚还清晰着,可它们的形状音调却已经成了完全陌生的事物,在记忆中糊作一团,再辨别不清了。    昏暗的油灯下,镇山又一次伸出手拉了拉身上的夹袄。他不知自己在这桌前坐了多久,只是觉得空气中的凉意一层深过一层。到底是才入夜、还是已快天亮了?    回想起午后自己似无头苍蝇一般寻找这几本旧书的情景,镇山不觉哑然失笑。旧年好不容易找到的藏处,才过多久便全然抛于脑后了?幸好良岫丫头有心,一直替自己藏着也惦着,要不然,此刻怕是连个可触景生情的事物都没有了。    真是可笑啊,原以为这记忆会存上一辈子,纵是千般打压万般荡涤亦刻骨铭心,谁料不过短短十数载,只要无人提起,自己便将之忘了个干干净净。    这书是如迎留给自己的。如迎是其桑的娘亲。自己在大漠中同她相遇,又在大漠中与之分离。渺渺沙洲一回首,只见苍茫,不见如迎。    ***    带其桑回府的那一天,是个阳光正暖的冬日。许是因为在战场上待了太久,一踏入兴庆府的城门,任谁都是满满的激动。士卒们笑着喊着雀跃着奔回各自的旧屋,可千户苏镇山的心头却始终盘踞着一朵乌云——自己身前的软鞍上端坐着一个小娃娃,虽才两岁身量,可按辔坐姿已学得有模有样。    许是第一回离开大漠,小娃娃的眼睛睁得溜圆,对街旁的屋子铺子、布料果子,哪样都显得格外好奇。而这好奇仿佛也冲淡了娘亲不在身边的忧心,她时不时喃喃几句无人能听懂的言语,也只有在这时,镇山才会展开笑颜轻抚她圆圆的脸颊,而小娃娃那作为回应的“咯咯咯”笑声,便是足以拨开乌云的灿烂日光。    对于这个不速之客,镇山并不知家里头会拿出怎样的态度。别人大概都好说,可对于自己那位性情泼辣的夫人,这位苏千户可是半分指望她温顺妥协的心思都不敢有。若夫人光朝自己撒撒气也就罢了,可她如真不愿接受其桑又当如何?自己未来多半还是要再上沙场,那时不还是得仰赖她来照顾这个外来的姑娘?    镇山不禁又叹了口气,心想,若是如迎还在身边就好了。    一想起如迎,鞍上那男子的心便又揪着痛了起来。他亲眼望着她在大漠深处同自己挥手告别,颀长的身影随着身下马蹄健步远去而渐渐渺小,最终在自己翻过一个又一个沙坡之后消失不见。驻军千余日,整整四载日日夜夜的相依相伴,终究还是化作沙尘一片,长长久久地埋葬在无垠的大漠中,带不走也留不住。    如迎,如迎,你好狠心啊!    ***    思来想去,镇山还是决意瞒着夫人。他将这个孩子的来历描述作大漠托孤,说自己是在行军途中遇上了一对食水尽绝的商人夫妇,他们百般努力保下了这个年幼的孤女,可自己却再无力起身走出这茫茫沙洲。    夫人对此自是抱疑,可挣扎了半日,她终还是皱着眉伸出手,不情愿地接过了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娃娃。倒是立于她身旁、才半人高的小女儿良岫对这个初来乍到的“妹妹”很是热切,她踮起脚尖伸出指,在小娃娃娇嫩的鼻尖上轻轻一刮,逗得她咯咯直笑。而良岫自己也弯了眉眼,她欢快地拽了拽娘的衣襟,声音清清亮亮:“娘你看,妹妹好漂亮呀!”    先前苏夫人只顾着自个儿心里头别扭,尚无暇端详臂弯里的小丫头。良岫这么一喊却忽点醒了她,她飞快地腾出一只手,重重地抹去了其桑面上那些脏兮兮的沙粒浮尘,而锐利的目光亦直射着那张痛到渐渐扭曲且不断躲避的小脸蛋。过不了多久,孩子便“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她的身子全然扭了个方向,张开双臂向着镇山靠去,口中还断断续续地哭喊着几个无人听得懂的词语。镇山沉下面色,一把将孩子揽入怀中,大步流星地走进屋子,身后却慢吞吞地传来了略含嘲讽的言语声:“这孩子说的是什么哟?我怎么都听不明白呀?”    “她的爹娘是汉人,说的自然是汉语了。”    “我瞧这丫头和咱良岫小时候长得颇有几分相似,想着也是趟缘分,谁料她竟这么不待见我……敢情她娘是个汉人呀!”苏夫人言语中的凉意越来越浓,凉得镇山全然不敢回头,就是连良岫也只敢远远地躲在门边儿,双手紧紧地抓住门框,虽是不明就里,可心里头却禁不住阵阵惶恐。    年方七岁的小良岫并不知这个满面沙泥的小娃娃对娘而言意味着什么,许是出自同样血缘的吸引,初见其桑时她便对这个孩子格外喜爱。她喜欢逗其桑笑,也喜欢听她咿呀,甚至私心爱看她将自己的娘惹生气了之后那个略带狡黠的得意模样。后来,经苏夫人几番在人前大呼小叫及人后苦口婆心地劝导,良岫终渐渐明白,其桑并非捡来的孩子,她是爹在外头生下的私生女儿。可这一事实非但不曾打消她对其桑的热切,心里头的亲密反倒是更深了一层——既是爹的女儿,那便是自己的亲妹妹了。做姐姐的不疼妹妹,还能疼谁呢?    于是,她便执拗地将其桑塞进了这个叫做“妹妹”的角色里。即便娘亲不允自己同她相交,即便下人们对这没来由的亲近也多是取笑,可良岫却还是逮着机会便往其桑那儿跑。她会教妹妹说羌人的话,也会将自己省下的包子偷偷塞给她;她会什么都不做只是和妹妹呵呵笑一个下午,也会对着她长篇累牍地呢喃许多她根本听不明白的话。妹妹和哥哥不同,妹妹不会自以为是地嘲笑她没见识,妹妹对姐姐从来都只有满满的信任和仰慕。    而良岫自个儿也乐得其所,若不是那一回在妹妹的房里遇见父亲,她几乎要以为自己是这世上最疼爱其桑的人了。    那一夜,良岫因积食一直不曾睡着,躺着也不怎么好受,不若出去走两步消消食。这般想着,她便避着下人,自个儿套上衣裳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门。月夜下,空气微寒,才八岁的良岫搓着手来到其桑房门外,刚想推门而入,却听到里头有低语声。她本能地将耳贴上门缝,听见是父亲的声音,可声调却怪怪的,似在哼唱,却又不是熟悉的小曲儿。良岫费了老大力气,也没听明白他唱的究竟是什么。    许是听得太投入了,她都未曾发现自己倚着的那扇门已被越推越开。待小丫头一个踉跄回过神来,抬起头才发现父亲已快步走到自己身边,且还伸出手将自己扶了起来。    “爹……女儿不是故意偷听的……”良岫垂头,手指绞着衣襟,满心不安地等着父亲发落。    可镇山却笑着摇了摇头。他蹲下身子,将女儿前襟的衣扣仔细扣起,柔声道:“往后夜里你就别过来了,这儿有爹在呢。爹知道你待其桑好,可夜里天寒,若是把你给冻着了,爹又于心何忍呢?”    良岫抬起头,眨巴着眼,面露惊异。镇山却以为她不信自己,只得又解释道:“平常我只能等你娘睡下了才得空过来。晚是晚了些,可不来瞧瞧她,心里头总放不下呢。”    “女儿明白了。我这就回屋去了。”    良岫乖巧地点了点头,方欲转身离开,却又被父亲叫住:“你且等我半刻”。说话间他便一阵疾风似地健步而出,不多时,又迈着大步笑意盈盈地走了进来。“这东西你替我保管着吧,别被你娘给收拾去了就好。”    “这是什么呀?”昏暗的灯光下,接过父亲递来的旧书册,良岫眯起眼,似努力辨别着藏青色封皮上的方正字形,可不知为何,明明已认了不少字的她此刻却连其中的任何一个也读不出来。几番努力后,沮丧的姑娘终还是仰起头,央求般望着父亲的双眸。    “傻丫头,这是汉文,你怎么会认得呢?”镇山摸着女儿柔软的青丝,目光却又飘向了未知的焦点,“这是其桑她娘留下的东西,虽是无甚大用,好坏也算个念想罢……”    良岫一边似鹦鹉学舌般地自语着“汉文”、“汉文”,一边兴奋地翻看着手中的书册,一列列清秀的笔迹让她对这种陌生的文字满是好奇。于是她轻声问父亲是否可以教自己汉文,可连说几遍,镇山却都似全没听见般毫不应声。少女只顾自个儿悻悻,她哪知自己的父亲身还未动、心早已远了呢。    如迎,没有你在,又有谁能教我们的其桑念诗吟词呢?    ***    如迎总说,人走这一遭不过是为了“情愿”二字,相识是缘,相交是你情我愿,不愿了便分别,哪有这么多对错是非。    第一回听到这论调时,镇山几乎惊到乍舌。那时,如迎正提着一小袋茶叶为他泡茶,茶具既旧又显得不怎么洁净,而壶中的水也不过是从一旁的小绿洲中盛来的沙湖水而已。可如迎却毫不介意,扬手便撒了一大把茶叶入杯,倒是镇山在一旁忙不迭地抬手拦着:“姑娘,你方说这是江南带来的好茶,可眼下既无好杯好水配它,又何必泡这么多瞎糟蹋呢……”    “既然回不了故里,便是好茶留再多又有何用?”如迎蹲着身子,手持小树枝拨弄火苗,时不时侧耳听听火上煮水“咕噜咕噜”翻腾的声响,面上满是愉悦的笑意。“再者说,这搁多少全凭‘情愿’二字,愿便多搁,不愿便少搁,只有吝啬鬼才会斤斤计较,觉得我这是在糟蹋呢!”    镇山颇有些哭笑不得。一个时辰前,这丫头还在湖边寻死觅活,说什么“爹不在了只剩自己一个困在这千古不变的茫茫沙洲,一日捱一日有什么意思”,多亏自己操着一口结舌的汉语,连比带划折腾到口干舌燥,乱糟糟地也不知应允了些什么,才好不容易打消她沉湖的念头。谁料这会儿竟反被奚落一通,也不知这莫名其妙的豁达劲儿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哟!    如迎说,她的父亲本是商人,时局好时,常带着她在汉羌两地间往来,易些寻常的食材织物来维持生计,十余年间也一向平安无虞。孰料此番竟不幸遇上战事,归途被封,想回家只能取道大漠。可是毕竟不谙路途,走着走着便迷失了。所幸得遇一处绿洲,有水续命、有木取暖、有野菜野果裹腹,二人将就着也过了好一阵子,可做爹的不愿让女儿在大漠中度一辈子,挣扎许久,他终还是决定一个人出去寻路。寻得着最好,若是寻不着,最坏也不过了丢了自己这条老命,不论怎样,女儿好坏还是能活下去的。    “爹走的前一晚也是满月呢……”是夜,如迎躺在被夜风吹凉的沙丘上,举起饮干的旧杯,对着天上那轮格外圆满的月,许久许久,不发一言。    镇山坐在一旁,并不知她正作何想,只是替这丫头觉得手酸。入夜的沙尘刮得有些凛冽,他轻咳了两声,缓缓开口道:“时候不早了,镇山该回营了。姑娘既挂念父亲,就该如他所愿好好活下去,可千万勿再起什么沉湖的念头了……”    “喂,羌族的将军大人!你可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从今往后每日都会来陪我说话的……”    什么?陪她说话?    镇山的脑海中忽掠过一片粼粼湖光,那厢一个欲跳湖的姑娘正大声嚷嚷,而这边自己只顾点头应承,无暇作他想。    原是如此啊……镇山叹了口气,掩面拧眉:“姑娘,镇山不是将军,镇山也答应不了你任何事……”    “如迎才不管你是不是将军,我只知……若有一日见不到你,待月一落我便去跳湖!”    “真是胡闹!胡闹……”    话虽这么说,可自那夜起,镇山还真就每日都会去瞧她一瞧。他并不明白如迎那自绝的心思和是否有人同她作伴究竟有何关联,只是觉得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花儿一般的鲜活生命在自己面前被生生扼断。于是,每日他都会带些营中的食物去如迎那儿坐坐,敷衍地听她鼓噪些不着边际的奇谈怪调,伴她傻笑两声应个景儿,然后拍拍身上的沙尘,不带一丝眷恋地离开。    说真的,面对这么个奇异又黏腻的丫头,粗枝大叶且没耐性的苏镇山原本还真没起什么私心杂念。倒是他手下那些好事的士卒们时常起哄,搅得他面上火辣辣的,心里头亦暗暗多了份含羞的不情不愿,两意相合,让这本心思坦荡的羌家汉子竟生出了些许不自然。  而如迎对此却浑然未觉。    她依旧每日煮好茶水,翻开写满汉文的诗词书卷,备好一肚子的故事,细心地结好发髻擦净脸蛋,伴日出而起,翘首而待至日暮,直到那个高大的身影一脚深一脚浅地迎着夕阳缓缓走来。    又或许,这潜移默化的改变还正应了她的期待呢。    沙中绿洲通常都是稀奇的景致,一旦发现这样一个好去处,在战线后方驻守的士兵们便会于此安营扎寨、运粮补给,待前方告急需更多人冲锋陷阵时,他们才会舞起刀枪,在沙尘间杀出条赤诚血路。因而此地常有羌兵,却不常有汉女。    而如迎的出现便是给镇山结结实实地挖了个大坑。    碍于战事的缘故,他无法将她送至前线,更不可能送她回家,于是只能任由其在自己身边瞎折腾。可是,又不能让一个风华正茂的大姑娘家终日在这群血气方刚的小卒子面前肆意晃荡,镇山思前想后,还是决定让她安心待在她爹之前搭起的小木屋里。而自己的部下则驻扎于沙湖的另一侧,两不相干,各走各的独木桥。    而此间唯一的交集,便是镇山自己。    也许,这汉家女子身上确有些独特气质。伴着大漠上千古不变的日升日落,镇山慢慢发现,自己已开始逐渐习惯如迎那些不拘一格的豁达道理,也习惯了耳畔轻吟的诗词歌赋。用“情愿”来衡量世间万物,原本复杂难解的事仿佛都变得好懂了。而那个爱弯眉眨眼的姑娘倏忽就成了高大的智者模样,日复一日,镇山同她分享的心声越来越多,而每每倾谈毕,他都觉得都格外轻松。    可这“智者”亦是个爱玩闹的青春少女。她也常同镇山捣蛋,用沙泥糊他一脸、将细沙撒他一身,然后自个儿再乖乖伸出手为其拍干擦净。这小心翼翼的温柔就像一只小猫爪儿,在镇山健实的身躯上轻轻挠着,一下,一下,又一下。    而心中似有颗小种子亦正呼应着她窜升萌芽,一下,一下,又一下。    黄昏之下,连绵大漠泛着成片金色的光,这光并非浓墨重彩,反倒透着淡淡的凉。空旷的天地间,两个孤寂的人忘情相拥,紧紧不放,就好像相互的人生中只剩彼此,再填不进他人他物。夕阳西下,暮色愈沉,而炙热的生命却毫无顾忌地在泛凉的沙尘上尽情挥洒,一下,一下,又一下。    “如迎……你……后悔吗?”    女子结起凌乱的发辫,面色绯红。她垂目含羞摇了摇头,可唇齿间却又不经意绽出了浅浅的笑意。“既是尝尽该尝的一切,纵然此生再不能离开这儿,便也了无遗憾了。”    “傻丫头,怎么会不能离开呢?待前方仗打完了,我就带你回家。”    如迎只是低头拨弄着发梢,不置可否。镇山以为她正含羞,便也不多纠缠,只是将这略略发抖的纤细身子搂进怀中。他却未知,自己竟是真的不懂如迎。从头至尾,如迎都不曾应过他未来,自从她望着烈日沙坡上父亲远走背影的那一刻起,她便偏执地认为,自己的生命只能终结在这里。    即便是有了其桑之后,这般念头也未曾改变。    ***    镇山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吹熄了摇曳的灯火。他也不关上书页,只是伸手将书卷推远了些。时至今日,终于不必再藏藏瞒瞒,可往昔那些真情切意却在长久的遗忘中泛了黄,再无法轻易拨动心弦、另人神往。又或许是自己老了,旧年那些让人面红心热的瞬间,此刻想来,除了唏嘘,只剩细水长流的怀念。    如迎,倘若今日还在世,你是否会挂念其桑、挂念在那些天地间只有彼此的日子里,我们曾有过的相偎相依?还是说自始至终,你的眼里心里从来都只有那个只为“情愿”而活的你自己?    镇山伸手揉了揉后颈,看着略略泛白的天色,缓缓地摇了摇头,笑中带涩。转眼又过了一个漫长的夜呢……他扶着桌子,摇摇晃晃地立起身,犹豫着是否该去略歇会儿,可还未站直,脑中却忽晃过一阵晕眩,待他醒过神来,自己已又重跌回了椅子里。    呵呵,果然是老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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