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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巢

待其桑归府时,已近子夜。回程路上,但凡蓄了点儿精神,她便会坐起身伸长脖子,轻声央着驾车送行的士卒走得慢些,再慢些。她并非不归心似箭,只是身旁的人太过虚弱,只怕半分颠簸也再经受不住。而当转头一瞧见那紧闭的双目和黑瘦的面颊时,她的心里便又是一紧。    他究竟是有几日未进水米了?    其桑摇摇头,闭上眼又一次安静地侧卧下去。自得救了之后,自己已陆陆续续地塞了好几个包子下肚,脾胃也不再似之前如搅着那般一抽气便疼得直不起腰来。可几个时辰过去,身旁的十八却连眼睛都没睁开过一下,他唇上偶有的湿润也是自己用指尖蘸着清水涂抹上去的痕迹,而那些水渍就好像滴入沙漠的露珠,未见有人采撷,可却只消片刻,便全都消失不见了。    迅速蒸干的水滴好似一种可怕的征兆,仿佛预示着生之源泉正在缓缓干涸。其桑也曾惶恐无措,甚至想尖叫呼喊,可是十八胸腔中那缓慢却坚持不懈的搏动终是让少女安下心来,终是使她坚信,这个男人是不会轻易死去的。    五天前的清晨,十八告诉其桑说他们的食水怕是都不够了,要省着点儿,不然便出不了这沙漠。其桑虽不谙路途,却也知其中轻重,便顺从地将每餐的食量减了一半。由于白日里她只需伏在马背上任由十八牵着走,也用不上几分气力,少吃些自是无甚大碍。可是牲畜却不听人言,不给食便不行路,经几番踌躇,两日后,二人终是决定弃马步行。而待双脚真正没入那片滚烫的沙丘时,其桑才明白,究竟何为无能为力。    那是一种一望无际的绝望感,头顶上是仿佛永远都不会减弱的毒辣日头,而向四周的每个方向望去,全都是一模一样的景象,不知去路,甚至也辨不清来处——因为才踩下的脚印转眼就会被风沙所掩埋。其桑问过十八要如何才能辨识方向,可他却只嘟囔了句“影子”便再无多言。小丫头原以为是这位大哥嫌自己无知不愿费舌,直至下一个日出时看见十八那摇摇晃晃站立不稳的身形才明白,原来已经到了山穷水尽之时。    自踏入沙漠的第一日起,十八便苛刻地控制着自己的口腹。他原以为靠自己省下的这些食水,纵是绕远了多走两日也是无妨,可当二人走了几日都还未遇上本作为地标的小绿洲时,十八才终说服自己相信,他们确是迷了路。    可是他却不能告知其桑实情。他知道这个羌家少女的坚强已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期待,也明白她绝不是那种轻易便会失去求生的意志的人,无论希望多渺茫,她还是会努力地活下去。他不怕她的希望崩塌,怕的只是自己腿软。就当是自欺欺人吧,若是不说出来,就好像自己还知道方向,若是和盘托出,自己便彻底成了一只乱撞的无头苍蝇,怎么走怎么说怎么做都是错,那这路还要怎么走下去呢?还不如就地躺倒,一睡不起。    抱着这样的念头,至后来几日,仿佛为了弥补自己心里的愧疚,十八似自残般越吃越少,终有一日,他再无力气从细沙之间直立起来。也正是那一天,他对其桑说出了这个可怕的结局,他原以为她会生气会抑不住惶恐,可少女只是撅着嘴揉眼睛。等他全部说完,其桑才沙哑着开口道:“十八哥哥,你怎么这么傻呢!光是把吃的留下来,难道我就能一个人在这茫茫大漠里活下去了吗?若是没有你在,哪怕给我一座馒头山,早晚有一日,我还是会死在这里的,不是吗……”    说的也是啊。只是,好像太晚了呢。    自此之后,十八的世界便是一片黑暗。他的意识始终混沌,只是偶尔能听见低语声,仿佛有人在自己耳边轻声呢喃。虚无中似传来了马蹄嘶鸣的声响,就好像在外守夜的父亲正骑着马风尘仆仆地从远方归来。他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在沙漠中星夜兼程的岁月,同那时一样,自己已经累到了一躺下身便再无法醒来的境地——而二者唯一的区别便是,那时是不愿醒,此刻是醒不来。    “十八,十八,你可醒醒罢。”    一个无比清晰的声音忽然撕扯开了十八凌乱的梦境。那是谁?    他一下子睁开了眼,可禁不住猛眨了两下以后才适应那突如其来的光亮。眼前是无比熟悉的低矮房顶和空白四壁,而余光里仿佛晃过个纤瘦的人影。十八心头一惊,连忙转过头去,却发现立于床边的并非自己期待的那个姑娘。    “二小姐……我……”    良岫却伸出手指抵于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十八心知肚明地点了点头,然后女子便从衣襟中取出了一张折起的薄纸片,装作是掖被角的模样顺手将之压在了被褥之下。随之而起的还有刻意压低的言语:“其桑让我转告你,若是爹问起来,请务必按纸上所言回话。”    “纸上写了什么?”    良岫摇摇头,挑起眉无奈地笑了笑:“是你教的她汉文,我又怎么会知道?”    听闻其桑没事,十八心头的一块大石终是落了下来,可才过片刻,那被揭穿的“汉文”二字却让他刚放下的心倏忽又提了起来。十八不禁倒抽一口了凉气,而一旁的良岫却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虽说其桑一贯不怎么可靠,不过你还是瞧瞧她的意思为好。以她的性子,我猜多半又是把屎盆子往自己身上扣了罢……这回爹可气得不轻,若是想安然度险,你且别偏执才是呢。”    十八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只得又一次点了点头。    “良岫不便久留,这就先回去了。许将军说这时候你差不多该醒了,所以过一会儿我便会派苏玺来瞧瞧的。”    “十八明白,多谢二小姐提点。”    明白?不,你才不明白。    女子摇摇头,又一次俯身作出掖被角的模样。“我虽不懂汉文,可这府上自是有他人懂得。我且不管你究竟藏着怎样的心思,只是想多舌提醒一句,倘若你下回还如此轻率,恐怕只有害人害己的份。”    飘飘衣袂飞快地消失在了狭小的房门之外,裙摆四周仿佛散着淡淡馨香,可是十八却无暇去追寻。他呆呆地望着破旧的屋顶,脑中渐渐浮现起那些信心满满的旧情景——避着人教其桑认习汉字、在冒名守城的罅隙中偷记地图、悉心乔装后去才置办随行干粮、深夜里悄悄驯马让它听话……若不是自己谨慎小心,只怕早在计划时就被人拆穿了。既已成行,何来轻率之说呢?二小姐不过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罢了。    他翻了个身,又闭上了眼。其桑的小纸片已被他压在了枕头底下,不用多说,她定是想借着老爷不舍得罚她的由头劝说自己由着她一个人担下所有的罪责吧。真是乱来,堂堂男子汉怎么能让个十几岁的小丫头替自己挨骂呢?    不久便传来了“笃笃笃”的敲门声。十八忽生烦躁,不想应门。可门还是被“吱呀”一声推了开来,转眼间,悉窣的脚步声便到了近旁。    “十八十八,你醒了吗?苏玺来看你了!”    我没醒我没醒我没醒……十八竭力保持着不变的神态和呼吸节律,好似全然沉浸于一个冗长的梦境中。而原本满怀期待的苏玺姑娘也只能失望地坐了下来,撅起嘴自顾自絮叨着:“十八你知不知道,自你被拐走之后我是有多担心呀……”    断断续续的低语中,男子不知不觉地又沉入了深眠。而这一回,他的梦中不再是刀光剑影、沙尘漫天,有的只是一张无字的白纸和那个少女天真无畏的笑靥。    ***    诚如良岫的预料,其桑确是有揽责的打算。她才不在乎爹会不会真信自己的理由,只要十八此番顺利脱难,一切便是万事大吉。    对于十八带自己出逃的缘由,其桑多多少少还是明白一些的。她并非真的不通人事,只是不知行这一趟竟如此艰难。身为一个打小便不安分的丫头,城外那片父亲口中的“至险之地”对她而言始终有一份特殊的吸引力。    这大漠之“大”,究竟有多大?这荒漠之“荒”,究竟又能荒到何田地?沙洲中到底有没有人住?而住在这漫天飞尘之后的汉人,又都是什么模样、什么装束?    她不知后果,也不计后果。她从未想过会就此一去不回,因为在少女苏其桑的世界里,无论她闯了什么祸,最后总会有人替她收拾得妥妥贴贴。幼时在夫人的祈福仪式上冲撞了圣水,自此爹便再没请过法师入家门。而从小到大无数次偷溜出门游玩,也多是十八替自己谋划,姐姐替自己遮瞒。    于是对于这一回的“出逃”,在其桑眼中也不过是多冒点儿险,反正什么都难不倒十八,只要紧紧地跟牢他便好。再不济,若真运气欠佳在沙漠里迷了方向,到最后总会有爹来寻自己。    “你怎么这么傻!难道我没告诉过你那沙漠是吃人的地方吗?只有神佛才能在那里找到迷路的人!”苏镇山面色发暗,神情严峻。他很想表现出极其气愤的样子来震慑其桑,可是话一出口,终究还是担忧多过恼怒。    “谁叫爹总是吹嘘自己当年在沙漠里如何如何英勇,如何如何出生入死,其桑当然认为爹是无所不能的呀。”少女垂头坐在床沿,偶尔抬起眼来望一眼父亲,吐舌笑笑,然后再抿嘴低下头去,全然一副温顺懂事的乖女儿模样。    “好了好了,别装了。”镇山叹了口气,语气也软了下来。每每闯了祸被发觉后,这丫头便会摆出这么副惹人疼惜的模样,虽知她的歉意绝非出自真心,可自己却总忍不住先软下心肠。“老实交代,此次去如此危险的地方究竟是谁的主意?”    其桑鼓起腮帮转了转眸,然后可怜巴巴地瞧着父亲,低声道:“若说不是其桑的主意,只怕爹也不会信吧。”    哦?莫非……真不是你的主意?    镇山心下一震,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他伸手捋了捋长髯,清了清嗓子沉下声道:“这么说来,还是你的主意咯?”    其桑歪着脑袋点了点头。只是她尚未来得及酝酿好下一轮乖巧可人的装模作样,父亲严厉的质询已似迅雷不及掩耳般噼啪落了下来:“理由呢?”    “还不是因为爹从来不让其桑去那儿……哥哥也不愿带我去……”少女的声音越来越轻,她的心也越跳越快。她不知自己悉心编织了几日的谎话能不能瞒过父亲——这些年来,自己也算是扯谎无数,有瞒天过海的,也有被轻易戳穿的。成功的谎多半有姐姐和十八的功劳在里头,而这回,却没有他人能靠,一切只能凭自己了。    其实其桑比谁都明白,自己的谎话会不会被揭穿从不在于讲得有多圆,说到底还是看父亲究竟愿不愿信。他愿信自己好奇,不愿信自己好学;他愿信自己整蛊,不愿信自己体贴。随着自己渐渐长大,其桑多多少少也算是摸透了父亲心里那条准绳。可这回她的心头却是格外地七上八下——闯出如此大祸,若不用个从未使过狠招,只怕无法安然脱身罢。可也正是因为这理由从未使过,于是,管不管用恐怕只有天知道了。    “那儿究竟有什么好去的?!我才不信你单单会为了去看一眼沙漠便走这么远这么偏,将自己陷入如此险境!该不会……是有人怂恿你一起去的罢?”    “不是的!”其桑的声音忽响亮了起来,冷不防将镇山也吓了一跳。可这句说完,便又没了声儿。她怔怔地望着自己的父亲,张了张口却欲言又止,复又垂下头去,沉默不语。    这一张一弛反倒是让镇山急得不行:“你倒是说话呀!”    少女却拼命地摇起头来:“不行不行,爹一定会生气的……”    镇山哭笑不得:“你以为你不说我便不会生气了?”    狭小的屋子里,一道细窄的日光正无声挪移着,先是照亮了床边那张苍白面庞,不一会儿,又慢慢爬到了桌旁那个健壮魁梧的身躯上。在日光的晕染下,镇山那张本似刀刻般严厉的脸孔仿佛也变得和暖了些,而其桑亦定了定神,安心地将此刻不该出现的神情全都埋藏在光线外围的阴影下,然后低下头轻声嗫嚅道:“爹曾说过,其桑的娘住在大漠里……女儿这是想去见见娘呢……”    哦?    好像忽有人推开了一扇满是尘芥和蛛网的木门,外头是一片茫茫沙洲。浮世之外,远远的有一个破败的小阁楼,阁楼上端坐着一个素衣女子,一杯清茶,一册旧书,一支毫笔,一沓黄纸。女子举杯递来,笑意盈盈,自己伸手接过便一仰脖。尚温热的茶水沿着喉颈畅快流下,和着将落未落的橙色夕阳,心头的温暖似无垠的大漠一般,绵延千里,永无止境。    可如今,大漠还在原地,你却早已不知所踪。    明亮的光影终是从镇山身上爬到了他的面上。其桑怯怯地抬起头,想偷瞄一眼父亲的眼色,却发现他的目光早已离开了自己,正茫然地向着远方。阳光将他的脸照得格外明亮,简直有几分光彩照人的意味,而他的嘴角也古怪地上扬着,完全不合时宜,就好像这做父亲的忽然失了忆,全然忘记了自己明明正在训导闯下了大祸的女儿,却自顾自地陷入了不知深浅的回忆里。    那爹……到底是信了还是不信呢?    对其桑而言,“娘”不过是个同自己全无关联的词语罢了。自己的记忆里从没有娘,已故去的苏夫人是姐姐良岫的娘,也不是自己的娘,况且,这“娘”待自己一点都不好,避犹不及,何须想念呢?    姑娘皱了皱眉,眼珠儿又滴溜溜地转了起来。这爹也真是的,好坏给个明话儿呗。也不知这装神弄鬼的模样到底是在吓唬人、还是说自己这一扯真就触到了他的心事?    嗐!看来这心还得多揪几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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