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文殿今夜灯火通明,宫女太监来往不缀。 殿内觥筹交错,宫乐欢喜和乐,载歌载舞,一片盛景。 大殿两旁分坐着诸多臣子,上首便是当今皇帝段恒,左下第一位,便是摄政王祁封了。 祁封身后站着自己的心腹长随,手上提着酒,见王爷喝完一杯,急忙上前又给他满上。 祁封没碰一下面前案上的瓜果菜肴,只是喝着酒,眸光无波的看着歌舞,也没什么面色。 直到太监唱名:“天夕郡主到!” 他手一顿,那杯酒液微微一颤,眸光微垂一瞬,跟着又接着喝下肚。 不过一瞬间的变动,但殿内哪个不是聪明人,早听说了摄政王为天夕郡主做的事,几乎同一时间去看他的反应,好几人发现了他这么点不同。 段恒亦是其中一人,指尖隔着袖子攥紧了龙椅扶手,死死屏息,不让情绪外露。 晴琛淡着面色进来,歌姬们纷纷退下,她从殿尾走到前方,无视诸多人投来的目光,直直看着上首的段恒。 祁封不自觉的目光投向她,心头那个字随着越来越快的心脏越发灼热,烫的他难以忍受,疼的钻心。 “臣女见过陛下。”她淡淡施礼。 “不必多礼,快平身。”段恒急忙道。 晴琛直起身来,刚要坐到自己的位置上,便听右边一位老臣开口了。 “前几日臣听闻郡主生辰,摄政王可是费尽心思,送了份大礼啊!哈哈哈……”说着笑起来。 晴琛蹙眉看过来,段恒眉头一跳,他没想到这些人会把这个说出来,忙着去看晴琛,却见她盯向了祁封。 “噢?是如何的大礼?”她与祁封对视,看进对方那双黝黑的眸子里。 “啧啧,满城烟花,万人祝福,更是成千上万的孔明灯齐飞祈福,可不是盛景?”那老臣说着,带着些嘲讽看向祁封。 晴琛倒的确愣了一下,她是觉着,像祁封这样的人,不杀了她已经是崩人设了,还记得她的生辰,为她做这样的事,根本不可能啊。 所以也没打听过这回事,加之那日段恒似是而非的回答,她也没有怀疑,只认为就是段恒了。 不过她倒是对段恒没什么气怒,实在是这人不在眼里心里,她没有那么多情绪用。 “原来如此,那臣女便多谢摄政王了。”她微微颔首。 “诶……”这人总算把话题引到点子上了。 “依老臣之见,摄政王如此大礼,郡主不妨敬王爷一杯,如何?”他说着去看周围。 众人急忙齐笑,拍着手道:“是也是也,摄政王为国为民,郡主不若代天下万民敬其一杯才是!” 这么大的帽子扣下来,若是她敬了他不喝,便是不将百姓放在眼里。 “对极,郡主如此绝色献酒,王爷不喝可不好啊,哈哈哈哈……”一众人笑着。 祁封没看旁人,顾自拿黑眸盯着她,晴琛站着没动,身后已经有人端了酒上来,倒是快。 她上前两步在他桌案前微微屈身半蹲,祁封蹙眉,“慢着。” 殿内一静,几位大臣的笑意僵住,面上表情滑稽。 段恒目光紧紧的看过来,心里反而松了口气。 祁封起身,将自己的坐垫拿了,几步越过桌案,放在她身下,“郡主坐着好些。” 小声说完,他又回到自己那边,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将面前的一盘荔枝和奶提挪到自己面前,然后默默开始剥壳。 一颗圆润奶白的荔枝放到了她面前的盘子里,“尝尝,今日刚到的。” 他很小声的与她说着,无视了整个殿内的所有人,摄政王本就狂妄不将人放在眼里,可如今,他的眼中进了一个女子。 晴琛看着,白生生的果肉在盘里滚动一圈,颤巍巍的停下,跟着又滚过来一个,多日不见,他剥壳的技术厉害许多了。 身后的小全子上前一步,端着托盘跪下来,垂首将盘子一递,“郡主……”小声唤道。 晴琛没动,伸手去捻盘中的荔枝,含进嘴里,甜滋滋的,她的眉眼弯了弯,跟着吃了一整个。 祁封微微抿着唇角笑,轻轻垂了首又给她放了一个,这一瞬间的模样让晴琛微微一愣。 【烟尘,你有没有觉得,他刚刚那一瞬间,有点熟悉?】 【难道不是很多时候都熟悉吗?】烟尘嘀咕。 他剥着,她吃着,直到那一小串都吃了,她才摆摆手停嘴,微微侧首道:“放着吧。” 小全子这才颤巍巍的将酒放在桌案上,跟着躬身后退。 一众人屏住了呼吸,微微倾身紧看着这边,祁封看了看酒杯里的微青酒液,抬眸极平静的看着她。 晴琛看着他语出惊人,“王爷,面前这两杯酒,一杯有毒,一杯美酒,你想喝哪一杯,不如自己选吧?” 众人再次僵住,跟着就是一阵倒吸气,急急去看摄政王的表情。 段恒直接就已经站起身来,踏步半步要来救她,生怕祁封一怒之下将她伤到。 祁封看着她,晴琛当然知道哪杯有毒哪杯无毒,事先已经跟她打好了招呼了。 祁封转头看向已经站起身的段恒,“陛下,郡主献酒于臣,臣自然无法拒绝,可您当真……不会反悔吗?” 诸人看向段恒,几位老臣面上殷切,恨不得替段恒回答了。 段恒和他对视,久久不答,他看向晴琛,晴琛却没看任何人,而是默默盯着酒。 袖中双手紧握,他张口,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当然不会后悔让祁封死,可是……可是祁封话中之意,却让他极为不安。 他一直犹豫,杀伐果断的帝王,也有无法下定决心的事,他没办法开口。 “您不说话,臣便当您默认了。”祁封转回神色,淡淡道。 他含笑看着晴琛,“郡主,我想来想去,却不知该选哪杯好,这样吧,郡主闭上眼,待我换换位置,然后郡主再选一杯,剩下那杯,自然是我的了。” 他用的是“我”,晴琛看着他含笑的脸,缓缓闭上眼。 “不行!”段恒方才还在犹豫,如今却是反对,夕儿若是喝了毒酒怎么办? “换吧。”她闭着眸,却紧接着淡淡道。 段恒抿唇,知道她生气了,心里紧的发慌。 正要不管不顾,却见祁封一笑,拿起两杯酒一饮而尽! 所有人呆住了,段恒也松了口气。 晴琛蹙眉,在烟尘的惊叫中睁开眼,看着祁封淡然的模样。 他缓缓将酒杯倒转过来,滴涓不剩。 轻笑一声,“如你所愿。” 晴琛看着那两个酒杯,又去看他,不甚明白,她与祁封相见不过三五回罢了,真正亲密接触也就是廊桥下那一次,她还想要杀他,她实在理解不来这人这幅模样,若换做了她,自然要将任何威胁自己的人铲除干净的。 “不是说好一人一杯?”她轻声问,眉目带着些微疑惑。 “郡主说的一人一杯,让我选择。可我实在不知选择哪一杯,若你喝了毒酒,如何是好?” 他轻笑道。 晴琛不信他会这么好,“你何必担心这个,即便我喝了毒酒,也或许有解药,我既然敢说这样的话,自然是有把握的。” 他轻轻摇头,“我知道,但我不敢赌。不敢赌任何一丝万一,那是你,不是旁人。” 晴琛却轻笑一声,“可笑,你如今的身份,不过一杯酒罢了,不想喝便不喝,何必这样做?” “咳咳……”祁封咳嗽两声,嘴角落下血丝来,一缕一缕发黑,没个尽头。 身后的心腹“扑通”跪了地,颤抖着手将他扶住,“王爷!”声音里带着哽咽。 “你不是想我死?我也不知为个什么,偏想如你的意,让你欢喜。你,你有没有欢喜一点?”他说到最后,一张脸青青白白,喘息着问。 “看着生命在眼前死去,我为何要欢喜?”晴琛反问,他于她而言,只是一个立场不同所以要杀的人,没有厌恶,也没有喜爱。 “你给的酒,我如何舍得……舍得推掉。更何况,还是献酒,献酒啊……”他低低的笑。 段恒上前几步,“夕儿,别看他!” 胡须花白的老臣站起身来,“刀斧手何在?!” 祁封都已经奄奄一息了,这些人反而还投鼠忌器,可见他有多厉害。 殿中事先埋伏的冲将出来,围困着三人。 祁封只是看着她,抬手伸向她,“能不能,能不能最后陪陪我?” 晴琛看了看,缓缓将手搭了上去。 那心腹一声呼哨,只见几道黑影闪出,转眼面前几人竟就没了踪影。 “夕儿!”段恒一惊,冲过来只有女子坐过的团垫。 …… “我自十五起,便老是盗梦。梦里有个女子,脾气不好,爱花银子,看似随心随意,没心没肺的。” 他哑着嗓子在皇城鼓楼顶上说着,勉强支撑着坐着,斜斜的尽力不碰到她。 晴琛怀里抱着一盘子奶提,一口一个吃的畅快,顺带听他讲。这是那会儿从宫里离开,他顺道给她带上的。 “可我欢喜,见她便要忍不住笑,我便想,这估摸着是我前生的爱人,给我下了咒了,要我不能忘了她,不能相负的。” 她将吃完的一小串茎梗扔了,又拔了新的来吃。 “我就等啊等,等了许多年。” “你不要以为她不好,其实她好得不得了。她脾气不好,但是爱娇,而且好养活,从不挑食的,给什么都吃得香,就是得细心些做。爱花银子也好,总是买些好吃好喝的,这样的姑娘不吃亏的,也爱给我买,一个世界,她待我最好,只待我好。” “她看着冷漠,其实不是,只是害羞罢了。放一个人在心里,便故意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知晓,也不说,但默默做了很多。可我心疼的很,闷在心里头多难受,我想,她约么是习惯了一个人的世界,所以不太适应心里头有人了。” “她真好。”他痴痴一笑总结,面上竟然带了憨厚的傻气。 晴琛一顿,祁封已经忍不住倒在了她肩上,他抽搐着,声色里带着懊悔。 “但我怎么没早认出来呢?怎么没早些呢?错过了,错过了……” “你认错人了。”她终于回了一句,清清淡淡,没什么情绪。 “你我只是立场不同,所以我要杀你,没别的。”她想了想,还是解释。 “嗯……我知道。出宫吧,我安排好了一切,你可以想去哪儿玩,就去哪儿玩,我那时见你,心里便想,这姑娘心里有世界,她不爱皇宫,她讨厌我。” “我也不知自己怎么了,便是委屈起来了,伤了你,我追悔莫及,如今,如今这命,都赔给你。” “不必,你我各自责任立场,站在你的这一面,你从未做错过什么。”祁封走到这一步,代表的不仅是他自己,更是无数身后人的生命,除了死和成功,他没有第三条路。 “……天,天凉了,我不耽搁你了,待会你该着凉了,走吧,我唯愿,你福寿安康,一生……和乐。” 他便是死前,也用了最后的力气,使自己远离她,毕竟她如此羸弱,压痛了如何是好。 “砰”不轻不重的声响,他砸在了身后的房顶上。 晴琛侧首,看着对方不甚扯开的衣襟,那里隐约冒出的金光和半个字。 跟着满天炸裂之声,一城的烟花绽放,色彩奇异美妙,晴琛没去看。 她缓缓转过头,神色平静的吃完一盘奶提子,直到身后那人心口上渐渐灰暗下去。 “吃多了,就不太甜了。”她叹,声音不大,在烟花绽放中,并没人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