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夏雨来得猛烈，走得干脆，连痕迹也消失得干脆，石头上的水已经干了。颇有些像人类所说的热恋，来得时候挡不住，去的时候留不下。　　　　“感觉近来，妖怪都开始躁动不安了。”九戒从我来时的山路上来，出现在我的身后，朝雾隐村深深地望了一眼，难得地，在他脸上看到了认真的神情，他棱角分明的脸在黑暗中也让人觉得显眼，恍若一朵绝丽的昙花，正在慢慢地盛开。　　　　“狗狗也好久没见着影了。”我看着远处说，心里浮现出那只小土狗的蔫吧样子。“狗狗”是我的狐朋狗友中的狗友，“狗狗”并不是他的名字，只是我和九戒给他取的小名，本来九戒也应该有一个的。　　　　后来他听到我给他取的小名之后，非常拒绝。　　　　我给他取名“狐狐”。　　　　再来说狗狗。　　　　这只蠢狗一百年前对我说他要下山找一个人，谁知这一走，就走了一百年。　　　　走了一百年倒无所谓，问题是，他这一百年就跟失联了一样，音信全无。　　　　我下人间去寻过他，只是大千世界，茫茫人海，找一只小土狗实在是太难了，无奈只能放弃，等着奇迹出现，没准某天他会主动回来。　　　　“我猜他应该把我们忘了。”九戒说的很笃定，“你不能奢望一只低智商狗妖的下限会高于你的期待值。”　　　　我觉得很有道理，我的狗友很智障，智障到有时候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他好像天生就缺了某根筋，想问题总是忘了转个弯，更何况，他似乎有迷路的毛病。　　　　九戒在我身边坐下，月亮破开层层云雾，将柔和的光辉洒在苍茫的大地，也洒在了九戒俊朗的脸上，他看着山下出神，眼底是如云雾一样的层层叠叠，令人看不出情绪，亦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我双腿弯曲，双手抱着腿，将下巴抵在膝盖上，白色长裙的柔软布料摩擦着我的下巴，像枕在棉花上一样。　　　　很多个夜晚我都会来到山顶，就这样坐在石头上遥遥地望着黑色朦胧的远方发呆，脑袋时而清明，时而混沌，很多次我觉得自己身处在佛光普照祥瑞缭绕的地方，可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依旧在草果山的山顶，身形未动半分。　　　　后来九戒发觉这样的行为很符合他“忧郁知性内敛型帅哥”的定义，也学着我来这里发呆。　　　　久而久之。我们这四百年的很多个晚上就会来这里呆着，直到日出。　　　　从前有狗狗，后来只剩我们两个，说不定哪天九戒也会走，最后留我孤家寡人。　　　　可见交友真的不能交狐朋狗友。　　　　“你真的要喜欢一个凡人？”这样的状态保持了有几个多小时之后，九戒突然出声，一双明亮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天边渐渐泛起的鱼肚白，天边的光映入他的眼底，像盛世的烟火。　　　　我看着他眼底映射出的光亮，一本正经地感慨：“妖生太寂寞，长夜太漫漫……”　　　　“可你心里不是装着人么。”九戒转头看我，脸上又带着他邪魅而又欠扁的笑容，眼中的意味分明是在取笑我。　　　　我皱眉，总感觉他下一句就要说我心里装着的那人是他。　　　　“我猜猜，是……”他看着我，笑的意味深长，“孙悟空？”　　　　“！！！！”　　　　我听到他这话差点从石头上蹦起来，心中一抖，仿佛有无数匹嘴里正在咀嚼草的草泥马气势汹汹地奔腾而过，然后脑袋里被“卧槽！卧槽！卧槽！”这两个字加一个感叹号的组合贴满，就差把我的两只眼睛里也贴上两个“卧槽！”。　　　　“你又在说瞎话了。”我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尽量语气不太惊讶地说，好让自己看起来气势很足。　　　　我说完后心里很虚，只能强自镇定地看着他。　　　　九戒扬着起一个笑，眉锋一挑，一副被我知道你的秘密了吧的贱模样，眼中还有不明的意味闪过。　　　　“前年过年的时候你被你的猴子灌醉，我趁机给你施了个迷惑术。本来想捉弄你一下，结果不小心让你把你的真心话说出来了。”　　　　我勉强绷着一张脸，皱眉故作不悦地看着他道：“我爹是孙悟空，我娘是唐僧，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给你个机会收回你刚刚的话，要不然我就把你扔下去。”　　　　九戒闻言轻轻一笑，那一笑风华绝代，犹如山中的灼灼桃花尽数盛开，他扬着眉梢斜睨我道：“你说你爹是孙悟空，你娘是唐僧，这话你说了四百多年，妖怪们也只是半信半疑。但若说对此深信不疑的，除了你还真就没别的人了。”　　　　我瞟他一眼，嘟哝道：“孙悟空是我爹，唐僧是我娘，这件事我知道就行，别人信不信与我何干。”　　　　“是是是，与我们无关。”他软言软语地说，虽然声音宠溺，可那副神态完全就是不肯信我。　　　　我移开目光，心知这事我无论如何都解释不清，就像我在妖界的风评一样，其实我的性格真的没他们传那么糟糕呐。可他们就是不听我的解释，我也没辙。　　　　“你刚刚的那句话，会毁了一个家的。”我叹息。　　　　好在我爹我娘他们不在这里，如若不然，我这山，估计会被我爹一棒子打的粉碎吧。　　　　他见我的目光移开，以为我心虚了，感慨道：“可是我总不能违心地说假话吧？”他的脸凑近了我几分，眼眸幽深，像是头顶的天空，明亮的月光都照不亮。　　　　我对上他狭长的眸子，心里一阵大浪翻腾，排山倒海。眼中不由得闪现出惊慌的神色，竟不知不觉被他看得心虚了起来，一张经历了四百年风吹日晒的老脸隐隐约约有烧起来的趋势，我手指抖了抖，犹豫着要不要变一面镜子出来，照一照自己的脸是不是已经烧红了。　　　　可是他一直在看着我，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很想找个地洞，变成一只鼹鼠钻进去，从此离这杀千刀的家伙远远地。　　　　他唇畔笑意浓浓，声音蛊惑，不紧不慢地轻声说：“若是我把你的秘密说出去，想必……又是一个轰动妖界的大新闻，说不定能与当初那只不知名的妖学习孙悟空大闹天宫的事比肩。”　　　　我本就残破不堪的心再一次被无数匹草泥马奔腾而过，脑袋里这一次贴满了“踏马的！踏马的！踏马的！”　　　　这一次我简直是欲哭无泪，只差冲他跪下，然后大喊“大侠饶命！大侠饶命！我错了还不行。”　　　　我今晚就不该说要去买六神花露水给他盖狐骚味，就不该在他调侃我的时候出言驳回去。　　　　想来他果然还是对当年我揍他的事耿耿于怀，这些年来无时无刻都在想法子整我，还好他不知道当年闹得王母出动天庭十万天兵的妖怪是我，要不然我就算有几百条命，都不够他玩的。　　　　我心里惊涛骇浪之后，就开始颓然了起来，我那藏着掖着四百多年的秘密突然之间就被人揭开，还没有任何拐弯抹角。　　　　仿佛是一只在黑暗里呆久了的耗子，突然被光包裹，无处可逃，只能在耀眼的光芒下瑟瑟发抖。　　　　九戒说的不错，我的口头禅说了四百多年，妖怪们，也只当它是一句玩笑话，亦或是有些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看我。　　　　所以，他不信，也在我的意料之中。　　　　“空空啊，想要忘记一个人，不是这样逼自己的。你这样，也只是在自欺欺人而已。”九戒的目光中透着无奈。　　　　我眉头皱了皱，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再细看他略带怜悯的目光和愁淡的神色，顿时恍然大悟，他这神情，分明是……分明是在同情一个爱而不得的人啊！　　　　在他的眼里，我成了一个痴情女妖，为了心尖人的前程，谎称自己是心尖人的女儿，好用世间伦理来埋藏自己浓烈的感情。　　　　我悲痛地吸了吸鼻子，一时间五味杂陈，我反思了下自己这几百年的行为，还是不知道他如何看出我是一个痴情女妖的。　　　　这件事要是不解释，我迟早会被他的同情玩坏。　　　　心中的想法落定，在看到他的神情，我慢慢地镇定了下来。　　　　我惯是如此，遇事大惊，可过了一会儿，却又觉得没什么。　　　　我想了想，便实话实说，他知道也无妨，反正他又不会真的说出去，再者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被人揭了就揭了。　　　　“九戒，其实吧，我没你说的这么痴情和伟大，孙悟空确确是我爹，我说的话里，只有一点是假的，唐僧不是我娘，亦不是断袖，我之所以这么说，只是恨唐僧把他带去了西天，想借机诋毁唐僧而已。”　　　　他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遮住了他眼底的神色。嘴角噙着一丝自嘲的笑，半张脸隐没在黑暗里。月色清透，洒在草果山的山顶，他的侧脸光影分明。　　　　看吧看吧，我说实话的时候他又不信了，我想他的迷惑术也只是从我嘴里骗出了我的意中人是谁，其余的应该一概不知。　　　　我从未有过像现在一样无力的时候，顿时觉得就算给我诸葛亮的三寸不烂之舌来诉说，他也不一定会信我。　　　　我很是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