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被里德尔抱着,只觉他的怀抱冰凉冰凉的。 黛玉的目光受限,只能隐约从里德尔的身侧瞧见那被风吹落,散了一地的纸张仍躺在那里。她凝眸望过去,其实上面也没写别的,字迹稚嫩又生硬,像是方进私塾的童子笨拙的“孩儿体”,但是比林黛玉当时在羊皮纸上看到的,可爱多了。 满纸都是“黛玉”二字。 她设身处地的想了一下,觉得如果是自己,肯定在对方转身的一刹那就赶紧把这些纸收好藏起来了。可她离开了那么久,叫里德尔等她,里德尔就真的,只是在“等她”。 黛玉忽然不敢去想,当年在密室里,里德尔是怎样的心情了。 已经过去很多年了。这么多年间,树叶绿了多少次,又黄了多少次,花开了几季,又落了几季,人的一辈子才有多少年?等的了几次花开花落?里德尔如果不以尸身强撑着,她恐怕是……再也见不到他了吧。 黛玉的心中,忽然冒上来十分细小,丝丝缕缕的,让她怀疑是否是自己的自作多情的,十分荒谬的想法——里德尔这样强撑着不死,难道是,为了等到她吗? 这个想法方冒了一个头,黛玉就将其打消了。她嘲笑了一下自己居然好意思这般自抬身价——这怎么可能呢? 她乖乖被里德尔抱着,所以没有瞧见里德尔面上的神情——他的双眼弯的,特别好看。 里德尔苍白的皮肤上唯有唇上的一抹透着酒的殷红。黛玉轻声道:“下回再也不叫你等了。” 里德尔的后背陡然僵直,黛玉担心他又曲解了她的话,赶紧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我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里德尔按着黛玉的肩膀,凝视着她漆黑如点墨的眸子,因他背着光,所以黛玉看不清他面上的喜怒,里德尔的声音稍微有些含糊,“你……没在骗我?” 这是多没有安全感的人才会说出的话啊。黛玉想起天命簿上写着的里德尔的童年,心里一抽一抽的难过。她踮起脚尖,素手覆上了里德尔的发,哄道:“嗯,不骗你。” 里德尔将黛玉的手拉下来,攥在手心里。他的手早就凉透了,便显得黛玉的手灼热的有点过分。他像是怕冰到她似的,又把手松开了,黛玉却反手握住了,仰头对着他微笑。 她煞有介事地摊开他的手,指尖在他的掌心轻点,“瞧着公子的手相,日后必定大富大贵,心想事成。” 里德尔半晌不说话。 黛玉正忐忑地想着是不是里德尔听不懂东方的“手相”一词,就听见里德尔低低地笑出了声。 他说:“借你吉言。” 他说:“只要你不走,这预言肯定很容易实现。” 黛玉歪头笑了,“好。”她的小臂从里德尔的怀中伸了出去,道:“快去切蛋糕吧,我听说,还要许个愿是吗?” 她转了转明亮的眼珠,狡黠道:“告诉你个秘密,别人的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可你的愿望不一样。”黛玉微笑道:“你可以说出来哦,说不定就实现了呢。” 嗯,因为她会帮他实现啊。 反正——就是让司命在天命簿上添一笔的事情嘛。 远在离恨天的司命星君打了个喷嚏,瞧着远处杀气汹汹的神瑛侍者,双手抱着天命本子瑟瑟发抖…… 他揉了揉鼻子,知晓肯定是绛珠仙子又在腹诽他。心里泪流成河,他又不是灶台,为啥所有的锅都要往他身上甩啊嘤…… 里德尔深深地看了黛玉一眼,将那个大大的蛋糕从盒子里捧了出来,甜得腻人的气味钻进他的胸腔。黛玉初到伦敦,一定是看到一家甜品店就进去买了,从外形和气味上判断,这蛋糕的味道一定称不上好。 黛玉从他的身后探出小脑袋,随口道:“唉,因我实在是不会做吃食,否则就煮碗长寿面给你吃了。” 里德尔听了这话,背对着黛玉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眼中的光有些暗淡,他突然很后悔自己用禁咒重生,突然很恼怒自己没有找到黛玉——如果,如果,他贪心地想,如果能早一点,不用太多,早一点点,一点点就好,在魂器全部制作完之前找到她,是不是就能尝到她亲手做的东西,是什么味道了呢? 黛玉疑惑地走上前,“你怎么不插蜡烛呀?” 里德尔这才像回过神似的,拆开了蜡烛外面的纸,然后看着那只做成了小鸭子的蜡烛,沉默了一瞬,“……” 黛玉眨了眨眼,“唔”了一声,遗憾道:“这蜡烛你不喜欢吗?”她探身过去,“店家问我是给多大的人买的蛋糕,他好去准备蜡烛。我……” 黛玉犹豫了一下,她当时是不知道该把里德尔的年纪算成是他重生之前,还是把重生之后的也算上,才没有同店家说的。但是现在当着里德尔的面道明原因,她又怕伤到他。 于是,黛玉将双眼弯成了月牙,笑道:“我不清楚你的年纪,所以同他说,是给小朋友买的,没想到他就拿了这个。” 嗯,无论是小蛇妖,还是里德尔,年纪都比她小些,说成是“小朋友”也不算有错。 里德尔身上的长袍墨色浓重如无云无月的夜,修长苍白的手瞧不清底下的血管,本是极阴沉的样貌,手心里却不合时宜地躺了只黄灿灿胖乎乎的小鸭子。 他艰难地看了小胖鸭子又看了眼笑吟吟的黛玉,话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喜欢极了。” 黛玉促狭一笑,其实……她本可以让店家换一个的,但是她没有。 她眯着眼笑了,说:“生日快乐啊,小朋友。” 里德尔轻轻的把胖鸭子搁在松软的奶油上,“雪地”塌陷了一块,胖鸭子撅着嘴和雪人们大眼瞪小眼,志得意满地占领了雪人们面前局促的一小块空地。 屋内本就昏暗得很,黛玉本想帮里德尔点燃蜡烛,但是陡然想起自己不能用法术,便问他道:“你这有没有火折子之类的?” 里德尔打了个响指,蜡烛上“啵”的一下冒出了小火苗。 小胖鸭子“火烧眉毛”依旧不动如山,瞪着眼和雪人们对峙着。甜品店的老板也是个浪漫的妙人儿,那蜡烛一烧,竟还有香气溢出来,闻起来,似乎是玫瑰。 黛玉提醒他道:“记得要说出愿望啊。” 里德尔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黛玉正愁他是不是又会说“希望黛玉不要离开我”或者“希望世界毁灭”这种话,就听里德尔慢慢地说道:“我希望,黛玉永远不要哭,永远,不要难过。” 黛玉实打实地愣住了。 这算什么? 里德尔吹了蜡烛,直直地看向黛玉,像是要透过她的瞳孔直看到心里去,“你说,你会帮我实现的,对么?” 她蹙眉道:“这个不算数,你再许一个……” 里德尔伸出手,指尖探在她的眉心,稍稍用了力,像是要抚平她的忧愁,他摇头道:“愿望就这一个。” 他呓语似的,轻轻地说:“这是我第一次过生日,谢谢你。” 黛玉的心又揪紧了,她故作轻松道:“那这次的愿望就先欠着,你若是反悔了,随时可以同我说。” 她拿起一旁的盘子,“切蛋糕吧。” 里德尔却按住了她的手,摇了摇头。 他的脸色有些阴沉,“这个蛋糕,我不吃,你也不许吃。” 黛玉讶然道:“为何?” 里德尔眼神陡然冰冷,问道:“这个蛋糕,是从哪里来的?” 黛玉有些不解,“店里买的……”她想了想,补充道:“钱是向朋友借的。” 里德尔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黛玉有些哭笑不得,难不成里德尔是不想吃借钱买来的东西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他是谁?” 黛玉一愣,“你说谁……”她旋即反应过来,诧异道:“你竟能看得到司命?” 司命星君下界定然是使了障眼法的,平常人看不到他。黛玉想了想,八成是下雨,里德尔又灵力充沛的缘故。 里德尔的神情冷极了,司命?叫法还真是——他意味不明地勾起了唇角——亲昵啊。 房顶上最后一滴水珠在太阳的烤炙下不情不愿地蒸发,阳光明媚了起来,屋内窗帘拉得严实,光线却一丝都透不进来。里德尔身着长袍,像是要与黑暗融为一体,直至化为虚无。 一把淬了毒的匕首慢慢扎进了心脏,让人生出了不甘的愤怒,那一点愤怒又慢慢滋生壮大,冷冰冰地充满整个胸膛,推着人往美好、光辉、希望的反方向走,直至沉向万丈冰渊——它的名字叫嫉妒。 里德尔低下头,在深渊的边缘止住了脚步,试探性的把手伸向身旁醉人的美好,渴望救赎,他的声音里带了微不可查的乞求,“他给了你什么东西?可以……给我么?” 那灵珠需绛珠仙子的仙气慢慢养护着,若是现在就还给小蛇妖,灵力不足,可能会伤到他,所以——黛玉摇了摇头。 光芒拒绝了他的求救。 里德尔无声地笑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他低声说:“你既然想给我一颗糖,就不要把糖放在火炭上。” 里德尔抬起头,蔚蓝的眼空洞极了。他抬起手,方才一直被黛玉忽略的绳子飞将起来,将她捆了起来。 里德尔慢慢坐在椅子上,胳膊抵在膝盖上,将脸埋在了手中。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呜咽,“怎么办呢……我本不想这样的。” 七天不能用术法,被捆住却无计可施的绛珠仙子突然觉着有点糟心,“……” 不想这样?那你倒是松开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