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离开了乡下，离开了富枝，千里迢迢地来到了新的学校，大庭叶藏又变成了那个致力于逗人发笑的小丑，甚至更甚。周围的同学和老师也很吃这一套，每次也会很给面子地笑出声。这让他比较安心。　　不过，来到学校后的没几天，他的学生服上的那枚扣子就掉下了。本来打算重新再定做一件，但想起少女说过的话，大庭叶藏还是费了许多功夫，一路跑到了当地邮政局，将衣服寄了出去。没过几天，缝好扣子的衣服就被寄了回来。　　令他心烦的是，他所寄宿的亲戚家的表姐表妹一见到他手中的包裹，就像是苍蝇见到了肉糜一样，兴奋个不停，说是要替他看看包裹里的东西。虽然心里很不愿意，但只能言不由衷地同意她们擅自拆开富枝送来的包裹。　　“真是的啦，这个世界上还会有人给阿叶寄东西啊！会是什么呢？”　　“哇是校服诶！”　　“是上次阿叶掉了扣子的那件吧？”　　“.…..”　　“...”　　她们不像是富枝那样既会画画，还会做各种手工活，她们会做的就是结伴跑到他的房间，在他的耳边吵闹个不休。连一些芝麻大点的小事也会争个你死我活。这会儿，又抓着他的校服东拉西扯，像是要把那件本来被叠得整整齐齐的校服撕破的架势。　　大庭叶藏心里是不耐烦的，勉强做了个滑稽小丑的微笑，“就是家里的女佣送来的而已啦。”果然，这种话立马就扫了两个人的兴致，没过多久又没趣地跑下楼。他得意地笑了笑，换上了那件还带着皂角香气的学生服。　　*　　权势这种东西比金钱还要有用，再加上父亲果然言出必行，过了没几个月，富枝就被校方安排到一个班级里，是他隔壁班。　　她来的时候，正好是黎明，大庭叶藏早早就等在了站口。他冻得直哆嗦，远远就看见了提着行李走过来的富枝。黑发披肩。还是一身朴素的嫩黄色和服。身形看上去瘦了许多。　　“这里这里！”大庭叶藏兴奋地朝她招手，一边脱下自己身上厚重的外套，等富枝走到他身边时，把外套盖在了她的身上，顺便取过她的行李。行李并不重，大概都是一些衣物。　　“少爷长高了。”富枝第一句就带着这种长辈的口气，“比之前高了很多。”　　“呼——”大庭叶藏吐了一口气，白色的雾气便出现在了二人中间，他透过雾气可以看见富枝的确比他矮了一个头，便满足地说道，“那当然啦，男孩子在这个年纪长得比竹笋还快啦。”　　“我们快走吧。”富枝伸手拉住了大庭叶藏，“早上冷，着凉可就糟糕了。”　　听到这里，大庭叶藏的确是愣了一下的，连自己被娇小的少女拉着往前走都没有感觉。在此之前，少女可从来没有说过我们二字。少年嘴角不由自主就挂上了笑，以至于成年后，每每想起来都会觉得难得的温暖。　　*　　令大庭叶藏没有想到的是，富枝刚入学，就受到了全班、乃至全校的追捧。老师会在私下里说，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的少女。那些平日和他插科打诨的男生更是一下课就蹲守在隔壁教室门口。就连和他认识了没有几天的竹一也会时常提起富枝。　　谁也想不到的是，这么漂亮的少女，居然会和全校最举止奇怪的少年走在一起，一起上下学，还一副看上去很熟的样子。真是没有比这更诡异的事情了。　　“喂叶藏，你和富枝有什么交情啊？”　　“啊怎么说呢。”被几个男生堵在教室门口的大庭叶藏不知该怎么回答，脸上先一步露出讨好的笑容。其实，他完全没有必要回答这个问题。毕竟他和富枝，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你们在做什么？”一群人包括大庭叶藏闻声看去，只见富枝就站在走廊的窗边，皱着眉看向他们，“为什么站在这里？”　　“我们在问叶藏和你有什么关系嘛。”一个高大的男生大声问道，他也是富枝的追求者之一，“呐富枝桑，你可以代替叶藏来回答么？”被男生们推搡出来的大庭叶藏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了难堪。　　那双好看的眼睛缓慢地扫过了他。紧接着，她用平淡无奇的语调说道：“哦，我喜欢叶藏，有什么问题么？”　　*　　大庭叶藏比之前更加胆战心惊了。　　一方面他要尽心尽力地博人发笑，一方面他还要担心富枝被那些觊觎的眼光给淹没。总是会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而烦心，比如，会不会有一些男生会拍下富枝的照片，对着照片进行自渎；会不会有老师骗富枝做一些不好的事情……　　事实上，富枝并不在意那些目光，比大庭叶藏更不在意。即便在这件事之后，她被其他人当成了被大庭叶藏欺骗的迷途少女。对此，她是这么对大庭叶藏解释的：“我和少爷的关系，凭什么要由那些人来判定呢？”　　是的。　　富枝比他想象的更完美。她不需要像他一样通过扮丑让他人发笑，就能和所有人打好关系，就连和他那表姐表妹的关系都处理地十分融洽。有时候，那对姐妹对富枝出奇热情的态度，甚至让他觉得她们是不是爱上了富枝。　　但富枝对待除了他的其他人，一直都没有投入太多的情感。她仿佛是在以这样的方式让他安下心来。于是一天天的，他愈发地热爱和富枝偷偷待在一起的时间。　　这种矛盾的情绪一直困扰着大庭叶藏，并且一直纠缠着他到了成年时期。　　*　　在国中的几年里，父亲有意让富枝待在他的身边，既负责陪伴他，又似乎带点其他的意思，大庭叶藏应该是知道这种意思的。富枝的母亲应该也是知道这种意思的，所以才会托人给他写信，在信中隐晦地说道：富枝就拜托少爷照顾了。　　但富枝是不知道的，大庭叶藏也不想让她知道。他们之间，不需要夹杂那些俗世的肉|欲关系。他从西方著者的书上得知来，这种情感是名为柏拉图式。　　富枝和他都是聪明的人，稍下功夫便在四年级时考上了东京的同一所著名高中，这让父亲很是开心，他是想让大庭叶藏也子承父业，和他一道从政。　　没有在学校念书时，由于富枝不太喜欢出门走动，所以更多时候她会在东京的别墅里安静地看书画画，而大庭叶藏有时会和她坐在一起看书，有时会出门去西洋画家安田新太郎家的画塾练习素描。　　不久，在画塾里，他便从一个学画的学生那儿得知了诸如酒、香烟、娼|妓、当铺以及左翼思想之类的东西。*等到他真正结识了堀木正雄时，大庭叶藏才正式走向了叛逆的后半生。　　*　　这种颠倒的日子过了很久。　　“少爷学会抽烟了么？”富枝正坐在沙发上，看着俊秀文静的青年倚靠在一边，手中夹着一支雪茄，身上还流转着一股奇异的脂粉味。她并没有表现出丝毫怒意，反而平静地不像话。　　“嗯，富枝也要试一试么？”大庭叶藏说道，脸上的笑容说不上扭曲，也说不上冷漠，但对着富枝时，总是很温柔的，甚至将雪茄送到了富枝的嘴边，“很放松哦。”　　“少爷是从什么时候沾染这些东西的？”富枝微微偏过头。　　“诶？这个我也记不清楚了啊。”青年扬起眉，“说点别的吧，富枝。”　　“今天，麦迪先生说想要带我去英国进修美术。”富枝停顿了一下，注视着眼前面不改色的青年，“少爷想知道我是怎么回答的么？”　　“富枝说说看吧。”他向后仰去，躺倒在了柔软的沙发上，温柔地看着坐姿端庄的和服女子。富枝一直就是这样的，光是坐在那里，就会有人前仆后继地替她擦鞋。更别说是那个西洋画家麦迪了。　　“我说，我要和少爷一起去才行。”富枝说到最后，伸手将一封信送到了青年的手中，轻声说道，“早晨一位小姐说是写给少爷的信，委托我交给你。”好像前半句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后半句才是大事一样，她垂眸说着，就那样轻描淡写地掠过去了。　　大庭叶藏接过信。无意中碰到了女子柔软的指腹。抬眼看去，她还是一贯的冷淡态度，不由得心里一动。似乎是感动，又似乎是庆幸。不管怎么样，富枝还是会待在他身边的。　　可看着富枝站起身向外走去的娇小背影，他所有的情绪都转化为伤感。一种即将要失去富枝的悲痛袭上他的心口。　　*　　对大庭叶藏来说，和富枝一同赴死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擅自选好了跳崖的地点，他在潜意识里又有些恐惧。当然不是出于死亡的畏惧，而是对于富枝可能会拒绝他请求的害怕。　　包括父母亲，所有人总觉得他不是一个正常的人，他会选择什么样的死法都是正常的。可富枝却是那么完美的人，她是不能和他一起殉情的。所有人都会为她流泪，谴责拉着她去死的大庭叶藏。　　为此，他特意拒绝了堀木正雄拉他去酒馆的要求，难得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坐在院子里画素描，素描对象正是坐在秋千上看书的富枝。这些日子里，无论是在哪个女人的怀中，都体会不到坐在富枝身边的那种平静和悠闲。　　“呐，富枝。”青年停下笔，指节分明的手指按在画纸上轻敲着，随口说道，“今晚，我们殉情吧。”　　富枝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在看完了那一页内容、伸手翻到了下一页后，才抬眼应道：“嗯。”之后又把目光放在了书上。这时，夏风吹过来，院子里所有的树叶都在沙沙作响，混合着清爽的蝉声。　　准备了一大堆理由的大庭叶藏反而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　　夜里，大庭叶藏选择的地方很安静，一个人都没有。他牵着富枝的手，两人静静地站在一起。月光洒下，带有不可名状的淡淡凉意。耳边只有海浪使劲拍打着岸边石头的巨大声响。　　富枝注视着海面，很久后终于问道：“少爷为什么会想到要殉情呢？”　　“我这一生——”大庭叶藏没有说下去，而是专注地凝视着天空中的那轮月亮，扬起嘴角，然后转移话题道，“我原本以为富枝会拒绝我呢。”　　“我不会拒绝的。”富枝转过头，眼神清亮带笑，“在这个世界上，我唯一不会拒绝的人就是少爷啦。”　　下一刻，在海风的吹拂中，大庭叶藏转身紧紧抱住了富枝。然后，他贴近富枝的耳边，用接近耳语的声音低声说道：“等下会很痛的哦。”他决心要把这一辈子的温柔，全部送给了怀中的女子。　　“嗯。”富枝靠在他的胸前，慢慢地闭上了双眼。大庭叶藏看着似乎睡去的女子，目光格外的柔和。　　*　　“扑通。”　　*　　沉下海水中的那一刹那，大庭叶藏突然想起了，那是一个夏天的午后，他刚满九岁，从父亲外出带来的西洋盒子里抓了一把五颜六色的玻璃珠，突然很有方向感地朝那个偏僻的院落里跑去。　　大概是命运推着他去的。接着就看见了在树下睡觉的女孩，紧抿双唇，就连睡觉时也全是心事的样子，不知道是梦到了什么。　　他抽出了一颗红色的玻璃珠，放到眼前，慢慢地靠近女孩。绚丽的红色，混杂着午后灿烂的阳光，女孩醒过来了。　　*　　他这一生，与其说是逆来顺受，倒不如说是他根本就无从选择。喜欢的东西，厌恶的东西，从来没有一件事会顺遂他的心意。只是，富枝带着所有的希望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就连最后，也满足了他的请求，和他死在了一块儿。　　在海水中，大庭叶藏慢慢抱住了双眼紧闭的富枝，像是终于解脱了一般，小心翼翼地将脸颊凑到了她的脸颊边，像孩子一样天真地微笑着。　　*　　“咕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