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喂富枝，快出来！少爷过来了！”本来还忙着搓洗脏衣服的女人瞥见不远处走来的一道清瘦身影，便使劲朝屋内喊道，好像不远处来了一个了不得的大人物一样。　　屋内没有回应，只有屋外的几只鸟雀立在葱葱郁郁的树冠里，叽喳地叫个不停。女人急了起来，一把将手中的衣服摔到木盆里，正要向屋内走去。不过屋内的少女已经走了出来，目光恬淡：“母亲。”　　想到富枝从小都是这样的性格，女人也不再生气，上前为她整了整衣领，柔声道：“少爷马上要去外地念书了，日后应该也不会经常回来，等下为少爷送一下行吧，大庭老爷和夫人应该也会很高兴的。”　　说到这里，女人沉默下来，轻轻拉了一下少女纤细的手腕，示意她向那边看去。只见不远处还站在树下的少年突然又蹲下身子，背对着她们的方向，自顾自不知在做什么。　　富枝再度垂下眸：“我知道了，母亲。”说完，她向女人微微躬下身子，看上去颇有礼节，随后便向少年的方向小步走去。　　女人满意地回到了木盆边，又开始搓洗衣物，就连动作也卖力勤快了许多。　　*　　富枝并不是在大庭家出生的，而是在一个破旧的小房间里出生的。之后没多久就被女人带到了称得上是当地名门的家族里做女佣。　　对于大庭家来说，多了一个小孩子也不过就是多了一张吃饭的嘴罢了，稍稍喂养就死不了。而且家里最好有一大堆的佣人才好，这样才衬得上他们的气派。不过，最令人满意的莫过于富枝从小就乖巧，不喜欢说话，甚至连小孩子最基本的哭闹都没有，长得又出奇的漂亮，又有谁会讨厌呢？　　就连见过大世面的大庭老爷和夫人都称赞过富枝，觉得她不像是女佣的孩子，倒像是那些贵族家的小姐。当然，这也只是家主闲来无事的调侃话语，其中包含了几分真意，没人真正会去在意。反正，富枝在这个世界的母亲听后则是激动地要死，甚至真的做起了让自己女儿嫁入大庭家的美梦。　　那些佣人没事就会聚在院子里，讨论一些无聊的东西，其中就包括大庭老爷的一些八卦事儿。富枝刚开始也会被女人拉去听这些闲言碎语，后来觉得实在是没有意思，就不顾女人的反对，坐在另一个院子里干自己的事情。　　那个院子是远离主宅的，靠近一片湖，平时很少会有人来。所以，富枝可以做的事情有很多，例如，拿一根细长的树枝在空地上画画，或是闭上眼睛、撑着下巴听风声。到了黄昏的时候，她就会起身，走回主宅，帮女人分担杂活。　　*　　直到富枝八岁，她才见到家中那位时常出现在佣人和女人口中的少爷——大庭叶藏。在那个偏僻的院子里。　　那时她正坐在树下睡觉，刚醒来眼前就多了一张诧异窘迫的面容。是一个穿着和服的、看上去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小男孩，一只手中攥着一把玻璃珠。他乌黑整齐的短发松松地垂下，十分秀气文静。　　下一刻，小男孩就快速地反应过来，掩饰性地倒退几步后站定，嘴角自然地扬起夸张的弧度，然后单手指向阴沉地快要浸出水的天空，大声地说道：“哇哇哇今天的天气真是晴朗呢！”他应该是时常这么做，所以才显得如此轻车熟路，连那种搞笑的语气都处理地恰到好处。　　富枝还是很捧场地笑出声来。尽管笑声很轻也很短促，也足够小男孩松了口气，他小声问道：“那个，你是从天上下来的么？”其实，他并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仙女，只是想要借此让富枝心里舒快一些，也让他心里踏实一些。毕竟是他打扰了人家的美梦。　　“当然不是啦。”　　“那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好看的人呢！”小男孩摇摇头，明显不相信的样子。这让富枝不禁歪过头，重新打量起小男孩来。衣着得体上乘，看上面的那些暗纹针线，不似那些佣人穿的粗糙朴素。　　“照你这么说的话，大庭叶藏少爷也是从天上下来的么？”富枝随口说道，话语中还带着软糯的乡下口音，“我母亲说，叶藏少爷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孩子了。”　　“诶诶诶诶诶！”小男孩似乎被吓到了，又似乎只是佯装惊吓，反正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都是富枝看不出差错来的，他指着自己，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我…我应该就是你母亲所说的叶藏吧！”　　*　　由于和服的下摆算不上宽大，甚至有些紧缩，所以富枝迈出的步伐很小。好一会儿，她才走到了不远处蹲着的那人的身边，轻声呼唤道：“少爷。”　　听到声音，大庭叶藏这才仓促地抬起头看向她。不过动作幅度有点大，他头上本来工工整整戴着的国中角帽歪到了一边，连带着他略微凌乱的短发和愣了片刻的神情，显得很是好笑。　　富枝没有笑，而是平静地弯下腰，伸手帮他将歪掉的角帽调整了位置，“少爷要出门念书的话，这些琐碎的小事还是要注意啊。”明明比对方还要小上一岁，富枝说出的话却像是对方的长辈一般。这一点，也让她在大庭叶藏的心目中称得上是十分与众不同。　　起初，他会觉得很紧张，以至于手脚都不知道如何摆放，到后来就变得渐渐习惯，虽然有时候也会莫名的局促不安，但总归和面对着其他人时不同。开心就是纯粹的开心，并不掺杂其他的成分。　　“那…富枝要一起么？和我去同一所国中念书？”大庭叶藏本来有些犹豫，但后来还是一字不落地把心里准备好的话给说了出来，说完以后又觉得担心。一感到紧张，他就会下意识地攥住衣扣，指腹顺着上面的樱花印记不安地摩挲着。　　“如果有机会的话。”富枝双手扶住和服的下沿，也学着少年的样子蹲下身，侧过脸庞对他说，“前几天老爷和我说了这件事，想要把我送进国中念书，最好能够在少爷身边时刻照顾你。”　　她低下头。原来大庭叶藏是抓着一根树枝在地上涂涂画画，粗糙的沙粒坑面到处都是他的临时画作。有兔子，也有樱花。富枝一个个地看过去，一直看到了最后。那是一个脸，只是个半成品，连基本的五官都没有，只有大致的脸部轮廓。富枝的目光轻轻掠过了那处，重新回到了那只兔子上。　　“这样啊。”大庭叶藏讪讪一笑，偷偷地瞥了一眼身边静默不语的富枝，害怕冷场，于是又傻笑着开口道，“那真是太好了，父亲前两天也问过我呢，我倒是没有什么意见。”　　“夫人还给我看了少爷即将要去的国中的照片。”富枝停顿了一下，“真是漂亮的学校呢，到处都是樱花，大家清一色地穿着黑色的学生服，好气派。”　　在大庭叶藏听来，富枝的言语中多少透露了向往之情。原来，那所他没花多少精力、甚至连复习也没有就考上的国中，在富枝眼中，却是那么不一般。大庭叶藏一时间语塞，“呃嗯……”　　“少爷，扣子要掉下来了。”富枝伸手抓住了少年的手腕，黑白分明的双眼注视着他。　　一瞬间，仿佛有电流通过一样，大庭叶藏猛地抖了一下，不过他没有挣脱富枝，反倒是哆哆嗦嗦地僵在原地。呜呼，真是太狼狈了。被其他女佣这么抓着手腕做更加出格的事情都没有任何感觉。　　“照这样的趋势，扣子总有一天会被少爷抠下来的。不过，如果扣子掉下来的话，少爷可以把衣服寄过来，我会帮你缝好的。”富枝收回目光，仰头看向天空明媚的阳光。　　大庭叶藏呼了一口气，放心地偏过头，总算可以光明正大地窥视少女了。从她白净的侧脸，蓬松黑亮的长发，纤长柔软的脖颈，胸前的起伏，一直向下凝视。以前，富枝就是个比同龄孩子要漂亮的女孩。现在，应该是更漂亮了。　　不过，他并不在乎这些外在的东西。对他来说，哪怕富枝是个其貌不扬的女子，她也是世界上最特别的人。和富枝说话的时刻，是他至今为止唯一可以稍微轻松的时刻。　　“呐富枝也很喜欢画画吧？”大庭叶藏望着她问道。　　“只是闲来无事才描几下的。”富枝轻声说，“应该是喜欢的吧，不然活着也没有趣味了。”　　“嗯——”大庭叶藏不置可否地应道。　　“我就算了，但少爷以后一定会成为很了不起的画家。”富枝望着大庭叶藏，小声笑了笑，然后把手撑在膝盖上，慢慢起身，转过头，目光似乎看向很远很远的地方，“有机会的话，少爷还是离开这里吧，最好还是不要回来。”　　大庭叶藏睁大眼睛。　　“因为少爷不适合这个地方，去西方国家也可以。”富枝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淡，声音也越来越轻，“国中之后，就是高中，然后不就是大学了么？少爷可以自己做一些决定了，不是么？”她歪过头，眉眼弯弯。　　“那个时候，我会带着富枝一起离开的。”大庭叶藏承诺的时候，仿佛真的看见了那时候的景象，语气不由地高昂起来。一时没有注意，少年的身子一下子前仰，摔到了地上。兔子、花什么的都糊成了一团。整洁的黑色诘襟瞬间沾上了沙粒粉尘。　　路过的几个佣人似乎看到了什么特别滑稽的事情，不由得捂嘴笑道：“少爷还是个孩子啊，这样都能摔倒。”　　富枝没有理会她们，对大庭叶藏说道：“用水擦洗一下就好了，等下就要出发了呢。”一旦周围有其他人时，她的眼神就恢复了淡漠，仿佛周围其他人都是令她厌烦的。这一点，让大庭叶藏始终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富枝能够理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