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推开了房门，谨慎地环顾了一遍房间的四周角落，结束后才朝男孩挥了挥手，白净温柔的脸上重新挂上了微笑：“晚饭快要准备好了，出来换口气吧。”这才是酷拉皮卡熟悉的母亲。　　当母亲的目光触及到他身后的窗台上时，他下意识地想要回头看。可富枝说过的那句话又不停地在他的脑中循环，一股莫名的力量迫使他继续直视母亲，并且在最后回答道：“好的，母亲。”　　不能让别人看到富枝。可是为什么呢？酷拉皮卡在心里偷偷地询问自己。为什么富枝不想要让族里的人们看见她呢？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向父母亲介绍她。这是他第一个外族朋友，会变蝴蝶和花朵的魔术。　　酷拉皮卡看着女人关上了门，转过身向窗台看去。只见黑发少女正斜靠在书架旁看书。裙子还是鲜艳的绿色，裙摆上的那些花苞依旧存在，只不过一部分已经灿烂盛开的花朵已经呈现衰败的态势，逐渐地泛黄，随时都在枯萎。　　“在看什么？”富枝突然抬头，笑着问他。　　“不，只是——”尽管只有十二岁，但和其他同龄人相比，酷拉皮卡更加早熟，甚至聪慧。但此时，他思考的东西并不是他这个年龄应该涉及的范围，也就无法完整地表达出来。“只是，母亲刚才为什么看不见你呢？”　　“大概是因为我擅长躲藏吧。”富枝丝毫没有意外于酷拉皮卡的疑惑。如果没有提出问题，那才是最大的问题，“刚才就一直躲在窗台外面的空地上，幸好阿姨没有看见呢。”　　“为什么富枝不想……”让母亲看见？但是，刚想说出口的问题却在下一刻被他咽回了肚子里。看着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他放弃了追问。不会的，不可能的。这时候，微凉的双手覆在了他的眼前。眼前一片黑暗。　　“酷拉，这里变红了呢。”富枝轻轻地在他的耳边说道。 　　他呆呆地站在她的身前，满脸通红。　　“眼睛。”　　*　　“连派罗都不可以么？”派罗是他在族里最好的朋友。如果能够让富枝也能够结识他的好朋友，富枝一定会喜欢派罗的，同样派罗也一定会喜欢富枝的。在被对方婉言拒绝后，酷拉皮卡十分失落。　　“可我马上就要离开了，酷拉。”富枝坐在树下，把头靠在树干上，一脸疲倦的样子。尽管如此，她还是耐心地回应着男孩。“与其认识更多的人，不如好好珍惜剩下的时间，我想和你说说话。”　　“诶？”现在就要分离了么。　　“不用担心，我会给你写信的，如果能寄到的话。”富枝没精打采地说着，同时侧过脸，避开了过于刺眼的光线，黑色的长发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应该寄的到吧，呐酷拉？”　　“啊，这个……”从来没有外族的人会寄信到这里。酷拉皮卡也不敢确定，但他也不想直接给出否定，只能模棱两可地说道，“我问一下父母亲吧，他们应该知道。”　　而富枝随意地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真的要离开么？”他想了很久，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决定问出口。　　“是啊，必须要离开。”　　“那么，我想和富枝一起去外面。”　　*　　“酷拉皮卡，这不是游戏，也不是玩笑，真的想好了么？外面的世界远比你想的要复杂，和我们同骨同肉的那些人什么都做得出来，面对着他们，你真的能够应付么？或者说，你真的能了解他们的心思么？”　　“是的，父亲，我已经决定要出去游历了。”他坚定地看向对面高大的男人。　　“哪怕是要离开我们么？”　　“是的！”他毫不犹豫地大声说道，“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　　许久，男人才缓缓地叹了口气，无奈妥协道：“快去找族长吧，他会给你一些指示。但未来无论是正确，还是错误，这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如果觉得后悔的话，随时都可以回来。”　　男孩紧紧闭起双眼，朝着男人所在的方向鞠了一躬，然后向外奔去。　　他一直以为的世界就是坐落在这一片森林中的窟卢塔族。这里是如此的美好，每个人都崇尚和平和自由。但是富枝说，外面的世界更大。他想要去那个更大的、更美丽的世界。即便是族长布置的三道难题，也无法使他停下前进的步伐。　　没错，这是他的选择。　　*　　诶那里太危险了，不要靠近那里啊。　　他一边喊着，一边不停地跑着，穿过幽黑的森林、漫无边际的草原和冰冷的山谷。不行！不能飞走！可不管他怎么哭喊，那只蓝色的蝴蝶还是渐渐飞离了他的手心，擦过他的指尖，越飞越高，直到飞入了那团令人目眩神迷的光线中。　　世界万物开始大幅度地褪色。色块一大片一大片地脱落。从天空开始蔓延，一直到他的身体，连那层单薄的皮肤几乎都要被灼烧殆尽。在彻底坠入黑暗之前，他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了。　　*　　“酷拉，不要哭。”微凉的手轻柔地拂去了他眼角的眼泪，“抬头看一下，看看我们到哪儿了？”那是富枝的声音。模模糊糊的声音里，还夹杂着细弱的鸟鸣声和海浪拍击声。　　清爽的海风扑面而来，他晃了晃头，试图抹去脑子里混乱的画面。　　“真的没关系么？”富枝问道，“是不是想家了？刚离开族里，大概很不习惯吧。”酷拉皮卡望着富枝，最终又一次地闭上了眼睛，沉默地摇头。那总是平和的眼神因为自己的缘故而焦虑，总觉得更加难过。　　“没关系，别担心。”他这么说道，并没有和黑发少女讲述自己恐怖的梦境。因为他不想让她担心。　　*　　一声响亮的鸣哨划破空气，以此为信号，在海上飘荡不知多久的船终于停靠在了一个码头上。酷拉皮卡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紧接着就被身边的富枝拉起手，随着拥挤的人群走下船。　　“不要松开手，我们到集市上去。”他听见富枝这么说道。明明周围的声音那么大声，富枝说的话还是清晰地传到了他的耳中。　　“好的！”男孩兴致勃勃地笑着。　　事实证明，外面的世界真的很有意思。两个高大的壮汉可以为了一个苹果的差价而争得面红耳赤，而如果一方稍稍退让的话，又会肩并肩地和好如初。还有一些有趣的生物，会从戏帽里蹦出来的矮人，会在草地上潜行的巨大鲸鱼……　　走在集市上，始终牵着他的手的富枝也在笑。这样看过去，她比他还要小啊，像个孩子一样，浑然没有之前那种冷静成熟的感觉。　　*　　那时候如果松开手了，会怎么样呢？富枝或许知道，可除此之外，谁又会知道呢。他只记得当时的自己开心极了，从未有过的兴奋。以至于在很久以后，再也没有体会过那种纯粹的喜悦。而在之后的每一次喜悦里，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黑发少女。　　那个带他走向天堂，又将他推向地狱的罪孽之源啊。　　*　　那个小镇的远处是一座座山峦。到了黄昏的时候，夕阳的碎金光芒便会遍及整片山群。风吹过，就会由远及近地传来一阵阵的沙沙声。路上的人也变得稀少起来。　　富枝慢慢地停下了脚步，抬头望向茫无边际的天空。裙摆随风而自然地飘动着，而那上面的花苞则开始加速凋谢，然后摇摇晃晃地掉落在她的脚边，消失殆尽。　　“富枝。”　　听到呼唤，她偏过头。五官变得越来越模糊，只有那双透彻的双眼始终注视着他。　　“富枝。”他低声祈祷着，“呐，听见我说话了么——”下一刻，他听见了从遥远的天际深处传来了重物轰然坠落的声音。如同那个梦境所呈现的景象，整个世界都开始疯狂地崩塌，他能看见的所有东西，包括山峦、村镇小屋、街道都开始下陷。眼前富枝的身影像是泡在了水里。　　“不要……”　　她张了张嘴，正在说些什么。然而除了充斥在整个脑子的耳鸣声，他什么都听不见。　　*　　但在那一瞬间，酷拉皮卡想起了富枝曾经说过的话。　　“真好啊，这里。”　　“那为什么不留下来呢，难道富枝有什么非走不可的理由么？”　　“这个啊，大概是因为我不属于这里吧。毕竟，这里太好了。”　　*　　房屋丝毫没有变动，连每棵树木、每株花草都在其原有的位置上，远方的山峦也依旧沉寂着守候在小镇的四周。几天前还在为了苹果而争斗的那两个壮汉却仿若陌生人一样，各自走向不同的方向。　　酷拉皮卡茫然地走在街道上。片刻后，他匆匆地上前拉住了一个摊贩的手，边比划边问道：“请问，你还记得上次在这里表演的魔术么，就是有一个矮人从帽子里跳出来的那个？”　　一定——　　“诶这是什么表演，好像很新奇的样子？”　　“就是……”他正想解释，却听见了身后传来几个人的交谈声。　　*　　“哇太可怕了，一大早竟然看到这种新闻！整整128个人啊，好像是个族落来着，我看看，是什么来着。”　　“是窟卢塔族啦。”　　“啊对对，就是窟卢塔族，据说连眼睛都被挖掉了……”　　*　　窟卢塔族，是他的家乡啊。　　那一刻，孤独、绝望和仇恨的感觉就像是铰链一样，深深地嵌入了他的身体。从未有过的悲痛扼住了他的脖颈，逼得他无法喘气。金发男孩飞快地跑向那个码头，一边重重地按住眼睛，捂去眼角处不断渗出的泪水。　　“我要坐船去那个岛，请快一点！”一边压抑着痛苦，仓促地说道。双手下的眼睛比鲜血更红。　　*　　不过，不要让你的族人看见我。　　这个啊，大概是因为我不属于这里吧。毕竟，这里太好了。　　骗子，原来是骗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