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松山以后,少爷就租住在一间旅店里。每天出入于学校、旅店和一些小吃铺子之间,日子过得很平淡。虽说平淡,但不免也要和那些世故的人打交道。他尤其烦心于和红衬衫、蹩脚帮、狗獾的日常对话。既虚伪,又毫无意义。 红衬衫所说的“教师就是要有社会性和道德性,我们作为教师就有责任要将帝国的下一代培养成可造之材……”诸如此类的言论,在少爷看来就像是从教科书上原封不动照搬下来的标准答案。 每当红衬衫开始就那些西洋教育家的若干教育理论开始侃侃而谈,蹩脚帮在一旁“对啊”“没错”“就是这个理”的时候,少爷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只觉得坐如针毡,往往就会忍不住站起身,准备向外走去。 “哦?少爷,你有什么见解?”红衬衫笑着问他道。同时,蹩脚帮看了过来。似乎想听听他这个东京来的、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物会说出些什么。然而,他刚来的时候,他们不是早就见识过的这些么。 少爷环顾了一圈办公室里竖起耳朵打听的其他人,顿觉无语,然后正色道:“刚才水喝的有些多,我只是想去方便一下。” 话音刚落,有人当下就噗嗤地笑出了声。少爷向声源处看去。那人立刻捂住嘴,事不关己地低下头,翻了翻书。少爷转身离去时,不由地暗暗翻了个白眼,心想:想笑就笑,还捂什么嘴,真是奇了怪了。 但值得庆辛的是,还有豪猪和他三观相符。每回在私下抨击校内看不惯的某些现象时,少爷也能得到来自豪猪的肯定。他们两个时常会聚在一起,喝喝酒,吃吃面。因此在初入松山的那段时间内,那份孤独也淡去许多。 不过,少爷在脑海里刻意屏蔽了那些关于东京的人和事。他走在和东京相比并不宽敞的街道上,似乎自己原本就诞生于这个名为松山的小村镇。东京对他而言,不过是个很遥远的地方。 当然,和阿清婆的信件交流还是固定不变的。 在来到松山的第二周,邮差一大早骑着自行车,风尘仆仆地从大老远赶过来,从挎着的大包里取出一封包装完好的信,递给站在门口等信的少爷,同时不耐地催促道:“就等一会儿,快点写。” “嗯好的。”索性少爷也稍微懂了一些人情世故。他从二楼的租住房里拿了个苹果给邮差,以便对方可以边啃边在楼下等。这样一来,自己也有充足的时间可以细细看完信件,再写上一封回信。 在捧着信回到房间以后,少爷跪坐在案几前看完了阿清婆的信。和以前一样,阿清婆在信中说了一些家中的琐事,然后以过来人的身份,给予了少爷一些他听得进去的人生建议。 […少爷不要忘记,做事切不可以冲动。在异乡可没有依靠的家人,所以少爷做任何事情都需要考虑再三。但也不要否定自己的品性,因为少爷在这世界上能始终保持这份率直,已经很难得。] 少爷翻了一页,继续往下看。只不过,在看到这一页的某一段时,他不禁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似乎为了证明自己没看错似的,少爷又不可思议地从头到尾将那一段文字看了一遍。 […对了,前几日,松上家的那位小姐带着一些水果来看望我。即便我晓得那位小姐是少爷的熟识,也不免有些意外。不过,那位小姐的外表和教养都出色得无可挑剔,真的很不错。之后便聊了许多。那位小姐听闻我会和少爷你时常寄信,便托付我和少爷道一声别,下月底,那位小姐就要去法国进修了。] 什么道别?什么去法国进修?下月底?难道不和他大哥结婚了么? 少爷盯着那段话最后一句话的最后一个字。如果那道视线是把刀的话,只怕那张信纸已然被狠狠地刺穿。他只觉得之前被自己压下去的难过惆怅又一股脑地涌了上来,让他有些手足无措,还有些隐隐的委屈。 他一点也不开心。 “喂,写好了么?”楼下的邮差再次不耐地提醒他。 “等一下。”被打断回想,少爷当然也很火大地大声回复道。 此刻他心乱如麻,把信纸轻轻放在桌上后,便拿着毛笔开始书写。这一次虽然心情极其糟糕,少爷也尽量定下心,避免没有方向性地胡诌一通。在涉及到富枝时,他停顿了好几秒功夫不知写什么,以至于一滴浓墨啪地落在了信纸上,令他愈发不愉。 [至于富枝的话,如果有机会,我会去为她送行。] 少爷花了两分钟的时间就写了这么一句话,读上去很平凡,但其中经历的那番跌宕起伏,他不想回味。因为光是写下这句话,少爷的手就不争气地抖个不停。像个傻瓜似的。他包好信封,下楼将其递交给早就啃完苹果、神色阴沉的邮差,又闷声不响地转身上楼。 至于他会不会真的回到东京为富枝送行,少爷也不知道。他记得自己坐回到案几前,对着那张信纸发了很久的呆。事实上,他想起了富枝。 最令他印象深刻的还是那一无所知的学生时代。 那时候,黑发垂肩的少女曾和他一起并肩坐在学校的台阶上,他毫无顾忌地讲着从书里看来的笑话,自己讲着讲着就会放声大笑,而富枝则是一边笑、一边坐在他身边画画。学生时代,他以为所有的女生都是和富枝一样,没有装腔作势,也没有浓妆艳抹。 但实际上,世界上只有一个富枝。少爷知道,她是独一无二的。 * “你知道么?英语老师,对,就是他,在和镇上的第一美人儿秘密交往呢。”豪猪凑到少爷的耳边,一本正经地聊着八卦。见他往那边看去,豪猪又叹了口气,说道,“可惜的是,红衬衫也在追求她呢。”受到少爷的影响,豪猪也开始称呼教务主任为红衬衫。 英语老师就是那个看上去病恹恹的男子,平时沉默少言。少爷觉得他行事有些陈腐,但也没有红衬衫他们那样的世俗,算是个比较正常的家伙。随后在听到第一美人这个词的瞬间,少爷莫名又想起了富枝。如果他把富枝的照片拿给豪猪看,对方或许会立马认定富枝的面容更出彩。但他不乐意这么做。 “如果我是她的话,我肯定选老南瓜。”少爷收回目光,一边整理文件夹,一边断言。 “我也这么觉得。不过老南瓜是——?”豪猪有些好奇地问道。 “当然是英语老师了。”毕竟总是苦着脸。事实证明少爷的形容很到位,豪猪看了一会儿,也觉得越看越像。少爷又问道,“刚才你说可惜是什么意思?” “第一美人儿的家人可是认准了帝大毕业的、前途光明的红衬衫,你难道没注意到红衬衫这两天很殷勤地邀请她么?最近已经在商量婚事了。”豪猪快速地说完,随即赶紧回到位子上。 红衬衫已经踩着做作的步子走进办公室了。 少爷百无聊赖地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放在那个弓着背、整天似乎都埋头于备课的男子身上,心里直觉越看越气,颇有恨铁不成钢的不甘。有喜欢的就去追啊,像这样乌龟似的躲在壳里,怎么可能—— 然而,所有的思路在啪地一声以后都戛然而止。 难道他自己不是这样么?和老南瓜相比,他也不过是个缩头乌龟罢了?他又有什么资格谴责对方呢?少爷把钢笔用力地按在桌上,深吸了一口气,太阳穴突突直跳。 小时候,他甚至会用跳楼来证明自己不是个胆小鬼,而现在呢,他怯懦了,甚至一度想过放弃。长大的少爷只能站在这样一个小镇里,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想象少女离开的背影。如果小时候的他看见了,必定会毫不犹豫地跳起来暴揍自己一顿。 * 后来,老南瓜还是离开了。具体来说,是被红衬衫以蹩脚的理由调走的。被调到的地方是一个连豪猪都嫌偏僻的地方。但对红衬衫来说,正好称心如意。 那个最后的所谓告别晚会尴尬到家,除了少爷、豪猪和低头不语的老南瓜,其他男教师都左拥右抱的。以至于最后少爷受不了满屋子的脂粉味和调笑声,直截了当地起身离开。 “你真的不考虑留下么?”你心爱的女人还在这里,你忍心单独留下她离开么?临走前,已有些许醉意的少爷抓着门框,一脸不甘心地质问对方。对方必定是知道他没有说完的那些话,但仅仅把头埋得更深,看不清表情。 没有得到回应的少爷愤然离去,而好友豪猪紧随其后。 身后氤氲的红光充斥着整个包厢,里面的人还在尽情笑着、吃着。少爷似乎想象得到红衬衫坐在女人堆里得意的嘴脸。仿佛后面有鬼怪跟随似的,他越走越快,出了一身薄汗。一阵接一阵的夜风吹得他浑身发冷。 * 那个晚上,少爷对自己说,他一定要回去。 * 之后,也许是被撞破女票女昌的场面,对方便开始有意无意地找少爷的麻烦。换做是以前单纯、一根筋的少爷,那也是察觉不到的手段。但现在的少爷清楚对方的那些心思。过几日后的学生打斗事件又将少爷推上了风口浪尖。 “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道歉。”在处理这件事情上,少爷觉得红衬衫尤为可笑。曾经说要把学生培养成可造之材的人,却带头让学生为莫须有的罪名卑躬屈膝。这还算得上是为人师表么?哪怕他不是受过系统教师培训、反而是硬被塞到学校里的外行人,也知道这些粗浅的道理。 对面的校长不言不语。他的态度向来模糊不清。 少爷转头看向其他教师,直言不讳:“即便是要开除我也好,我也要教会学生们一个道理——”他倒退几步,走到外面的走廊处,然后面朝那些青涩的面庞,神情严肃地大声说道:“一辈子都要做个品行正直的人,永远不要做那些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学生们望着他,听到这番话都有些激动。这是他们从未听过的、出自学校教师之口的言论。可他们又觉得很难过,毕竟这样率真的教师就要离职了。但他们还来不及感伤,就看见少爷上前直接挥拳揍了红衬衫的脸,而红衬衫一脸震惊地倒在地上。 “哇!”学生们沸腾了。 做完这一切以后的少爷释然地吐了口气,潇洒地迎着转身离去。嘴角露出了来到松山以后最为灿烂的笑容。他还是他,一直都没有变过。 * 还是穿着那件和服,还是提着那个小小的黑色行李箱,还是迎着蔓延了整个天空的夕阳余晖,少爷坐上了回归东京的、摇摇晃晃的邮轮。但是和那天不同的是,这时候的少爷喜不自胜。还带着一点点的紧张感。一直到下船前,他的脸上都带着笑意。 少爷先是回了一趟阿清婆的住处,报了一声平安。在得知富枝已经和大哥取消婚约、且没有离开后,少爷高兴地几乎要跳起来。 他急匆匆地回到家,换上一件干净的和服,收拾好发型便飞奔下楼,郑重其事地对父母亲说道:“父亲、母亲,我想要娶富枝为妻,没错,就是松上家的富枝,不过我只是和你们说一声,我等下就要去松上家了。” “你这小子……”父亲眼神复杂,仿佛在想都已经去松山执教过了,眼前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怎么还是原样,最终他还是叹了口气,摆摆手说道,“算了,你去吧,随便你了。” “年轻人的事情总是要他们自己处理的。”母亲也不再纠结于儿子的莽撞了,她看着已然长成了俊秀小伙的少爷,说道,“富枝那孩子一直都在等你,快去吧。” 又了解到富枝一直在等他的少爷欢欢喜喜地出了门,让家里的司机载他前往松上家的那双大别墅。一路上,少爷都在对着后视镜仔细地整理发型。这可是以前的少爷从来不会在意的琐事。 “少爷一回来就要找富枝小姐表白么?”司机是看着少爷长大的,说话时也带着长辈的关切和调侃。 “嗯是的。”少爷回答道。 “果然少爷和富枝小姐会在一起,我早应该知道你们两位的缘分不会这么快结束的。”司机转了一下方向盘,把车头往旁边一转,然后感慨地说道,“不过和以前比起来,我们都变老了,而少爷还是没有变,真有意思啊。” 少爷看向窗外迅速划过的熟悉景象,不由地笑了笑,低声说道:“是的,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就比如善良、真诚和爱。 那幢别墅越来越近了。 少爷忍不住抬起头,远远地望见了那道纤细的身影。他知道,对方应该是穿着浅蓝色的和服。在高中卒业式上,她就穿着那件和服,站在纷纷扬扬的樱花雨中。她的目光一如既往的冷淡,仿佛看不见周围那群穷追不舍的男生。 “到了,少爷。” 与此同时,那扇镂空的大门缓缓地向他打开。少爷再也按捺不住地跳下车,疾步走上前抱住了门内的少女,单刀直入地说道:“我们结婚吧。”除了富枝,他再也不知道自己会喜欢上其他什么人。他只希望,这一次不要再错过了。 “好啊。”被按在他怀中的少女轻声应道。 “你再说一遍?”少爷松开了她,心跳地飞快。 “我说,好啊。”富枝一字一顿地重复,看向少爷的眼底含笑,“少爷啊,你是笨蛋么?” 得到肯定回复的少爷开心地都要找不着北了。 * 婚礼计划在两个月后举行。 * 对了,为了婚礼忙得焦头烂额的少爷在前几天还收到豪猪的信,说是第一美人儿和老南瓜私奔了,就在老南瓜临行的那天。这真是一个好消息。他赶紧回信连带着婚礼请帖一并寄了过去。 […豪猪,我也要结婚了,对方是我从小就认识的女子,是世界上最最最美丽的人儿了。作为我的好友,你也来参加我的婚礼吧,到时候我会把船票寄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