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凤三年九月初,大唐第一相士明崇俨巡游回到长安,带来了治疗困扰高宗李治已久的头疼眼疾的秘方。 明崇俨一向精通厌胜之术(“厌胜”最早见于《后汉书·清河孝王庆传》的记载:“因巫言欲作蛊道祝诅,以菟为厌胜之术。”指的是一种巫术行为,后来则被引用在民间信仰上,转化为对禁忌事物的克制方法。厌胜之术又称左道、鬼道、巫蛊之术。简言之,就是用法术诅咒或祈祷以达到制胜所厌恶的人、物或魔怪的目的,因其害甚烈,故被唐朝列为国禁)、相术和医术,并凭借此三项本领颇得帝后喜爱,甚至还赚得一个正谏大夫的官职。 这一次他以针灸、头顶拨络法为主,辅之以药物,竟让高宗李治日渐模糊的视线恢复了长久不见的清晰。武后大喜,高宗李治自己也有言曰:“治好眼疾,还我半条命哉!” 就这样,尽管明崇俨的特长被列为国禁,但明崇俨在宫里的地位却再一次平步青云。武后常常诏他入宫作法,并总要屏退左右,不许任何人打扰。 婉儿心里觉得很是奇怪,她实在想不通像武后那么一个头脑清明的人,如何会对一个术士的胡言乱语如此看重,固然他医术了得,可巫术相术之类则毕竟难保言之有物。 “自古帝王和谋权者之侧,都得有个把能通天眼的小妖。”李贤不以为意地说。他把明崇俨比作小妖,足见对他的厌恶。 不想,李贤正说着小妖,小妖即到。 门童慌慌张张的进来,说是武后已领着明崇俨亲自登门了。 李贤只得暂时搁下马上要被婉儿赢掉的一盘棋,借坡下驴地说:“真是扫兴!” 说话间,武后和明崇俨已到了门口,婉儿起身行礼,明崇俨也上前拜见太子,李贤很不情愿地起来,正眼都不给明崇俨一个:“母后怎么亲自来了?有什么要事,诏孩儿去便是了。” 武后那日似乎心情大好,也不跟儿子计较这许多,只闻她道:“明卿曰今为吉良之日,特来为太子相面。贤儿,你只需站着不动便好,明卿,这会儿就开始吧。” 只见那明崇俨稍稍眯起双目,细细盯着李贤看了半晌方道:“太子容止端雅,状类太宗,大器也!” 李贤听了很是不屑,婉儿却长长舒了一口气。 然而武后听了,却并未见十分高兴,相反却有些忧心忡忡。她在东宫坐了一炷香的时间,没说几句话,只是照例和房氏闲聊了一会儿,甚至连茶都没饮一口,便匆匆地带着明崇俨走了。 大家都未注意到武后异样的神情,但只有一个人预感要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那就是躲在假山后面的赵道生。 当晚,明崇俨有密函上奏武后,内容虽无从得知,但自那以后,武后与李贤本来得以缓和的关系又再度紧张起来。 不久后,宫里竟有流言说太子非武后亲生,而是武后的亲姐姐韩国夫人所出,又有传言说明崇俨相士那日得见李贤并无太子之相,却不便明说,只得密奏武后以表忠心。总而言之,这流言一时间扰得整个大明宫不得安宁,太子自是不当一回事的,因为他虽自知四个皇子中,他在面容上是最不像母后的,可连父皇都常说,他的性情最像母后年轻的时候。况且以他对母后的了解,她对背叛自己的人一向毫不留情,那么对敌人的孩子,是绝不可能宝贝般地抚养长大又立为太子的。 然而这些无所不在的谣言却让婉儿夜不能寐。 多日来她曾奔走于这对非比寻常的母子之间,她深知让这对母子产生间隙的不是小人的挑唆也不是别的什么,而是他们彼此都太过强硬的个性,他们谁也不服输,谁也不肯退让,因此婉儿所担忧的,恰恰是李贤的毫不担忧。 一日,婉儿正在屋里整理书案,却闻屋外有人唤她:“婉儿姑娘可在里面?” 婉儿记得这声音,她推门而出,果然是赵道生。 “姑娘如今是太子爷跟前的红人了啊,道生不知究竟做错了什么,这书房自从姑娘入得,道生就入不得了。” “你有事吗?” “哟!上官姑娘行事不公啊,叫他张全儿大人,到了我这儿怎就连个称呼都不赏一个?” 婉儿刚要回屋关门,偏又被他拦下,只见赵道生看了看四下说:“道生此刻有要事讲与姑娘,可惜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儿,还请姑娘随道生借一步说话。” “婉儿还有事要做,恕不奉陪。” “真是很要紧的事,事关东宫众人生死。” 无奈之下,婉儿只好随他来到一处偏殿。 赵道生一改方才的嬉皮笑脸,突然严肃道:“素闻婉儿姑娘天性韶警,聪慧过人,岂不闻太子府已大祸将至?” “婉儿愚钝,太子府何祸之有?”话说到此处,婉儿都没有太上心。 赵道生上前一步说:“太子府之祸,在于太子小觑了那术士明崇俨,此人一日不除,太子府便一日不得安宁。” “明崇俨那日分明当着天后的面说太子容止端雅,状类太宗……” “最要命的也正是这句话,状类太宗!婉儿姑娘还不明白吗!当今太子可以像已故太子李弘那般儒雅,可以像历朝先帝那般贤能,甚至可以暂时监国、将所有事处理得井井有条都也无妨,可一旦太子留心政要,那么他在政治上显露出的才干则是武后最不愿看到的。太宗皇帝是何许人也,姑娘应该比我清楚!武后卧榻之侧,岂容状类太宗者安睡?” “可他们毕竟是母子……” “母子又如何?!武后和已故太子李弘也是母子!明崇俨这等术士从中挑拨太子‘不堪承继’是小,若是无意中充当了谋权者的工具,那就对太子大为不利了。” “那是传言……” “没错!可有些传言是空穴来风乱人心,有些传言却是真!道生今日所言皆发自肺腑,之所以把这些说与姑娘,不只是因为知道姑娘还时常去武后那里帮助打点政务,更重要的是,道生知道婉儿姑娘虽是武后的人,但心向着太子!” 这赵道生冷眼旁观,倒是看得分明。 谋权者若真要对太子不利,那么就算没有明崇俨,也会有其他工具。婉儿心说。 “圣上千秋之后,谋权者若要常握权柄,自然不会扶一个不乖乖听话的傀儡上位。”赵道生压低了声音。 经他这么一提示,婉儿发现自己是很不情愿往这方面细想的,她承蒙武后的知遇之恩无以为报,可在太子府一段时日与李贤的真心相对与相处,让她险些说服自己这对母子之间的矛盾是可以调和的。如今放眼东宫最为重要的三大宫僚,虽然薛元超是个骑墙派,与太子并非同心同德,可太子左庶子张大安已升任宰相,太子右庶子早在头年年初就已坐定宰相的位置,面对宰相群体中东宫的势力渐长,武后感觉到空前的政治压力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偏巧此时出来一个明崇俨,于是,一切顺理成章。 想到这里婉儿长叹了一口气:“此类事体我等是插不了手的,说来也无用!”不过,她心里对赵道生的印象却有了很大的改观——原来,他不是个只会狎昵惑主的户奴。 “杀了那明崇俨!”赵道生忽然说。 “不可!这样反而会打草惊蛇,引来更大的祸端!” “杀了明崇俨,再给太子三年时间,其羽翼定能与武后相抗衡!到那个时候,就再无人敢借明崇俨的胡言乱语倒行逆施了。” 婉儿默默地看着眼前的赵道生,她发现自己今时今日才真正认识他。 “怎么?婉儿姑娘害怕了?或者,姑娘以为道生真跟那张泉儿一样只靠皮囊混饭,只会做女人做的事?”他又恢复了惯常的嬉皮笑脸,“不过,此时还需从长计议,今日说与姑娘,是想给姑娘提个醒儿,万一那术士明崇俨哪日被鬼神杀了,道生也定会随之遭遇不测,那时武后仅凭太子狎昵之事定不了太子的罪,要烦请姑娘尽全力周旋于二人之间,力保太子无恙了。” 这个形同鬼魅的赵道生托孤一般干脆利落地把话说完,便抬脚走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