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凤三年的冬天在皑皑白雪的覆盖下平平静静地度过了,正逢大地回春万物复苏之时,大明宫里出了一件惊天大事——大唐第一术士明崇俨遇刺身亡!而且事情竟就发生在宫门前! 一时间宫里宫外传得沸沸扬扬,武后听闻后勃然大怒,当即下令一定要速速捉拿凶手伏法。 那一日,武后宣明崇俨入宫祛除邪僻,还赏了他不少金银,所有人都看着他春风得意地领了赏赐,轻飘飘地走出宫门。奇就奇在所有的守门侍卫都未见到刺客的半个人影,经过对在场侍卫的反复盘查后,有人自称自己曾看到一束寒光划过,有人干脆说明大人既是专通鬼神之事,或许是被鬼神所杀。就这样查来查去,直到日头偏西了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二圣为抚慰明崇俨的家眷,追赠他为侍中,谥号庄,并拜其子明珪为秘书郎。大唐一代术士就这样死于非命,然而宫廷内外关于他生前死后的种种传言却一刻也不曾停息过。武后的党羽怀疑是太子贤派人暗杀了明崇俨,而拥护太子一派则放言太子乃龙脉真神,明崇俨妄评其貌,触怒天神而将其诛杀。 与此同时,武后那边和整个东宫却都出人意料的平静。武后一阵暴怒后只说了一句:“无论如何,人死不能复生了,人说相士的寿数都是自己提前算好的,这个明卿,走时却连声招呼也不打。” 一日深夜,婉儿梦见赵道生又鬼魅般地飘到自己窗前说:“婉儿姑娘,道生那日与你所言,姑娘可都还记得?” 婉儿一下子惊起,方才意识到自己已很久未在太子府上看见这个赵道生了。 恰恰是第二日,赵道生大摇大摆地在府上出现了,仿佛就是为了被抓而出现的一样,他被天后派来的人五花大绑地带走,罪名是“与太子狎昵”。婉儿不曾亲眼所见,却闻府上的门童说赵道生被绑的时候面容死般平静,且未发一言一语。 经过吏部刑讯,赵道生对其罪名供认不讳。吏部负责此案的官员曾想屈打成招,从赵道生口中逼出明崇俨是太子指使暗探密刺,岂料赵道生听后私下对那官员说:“这件事我知道来龙去脉,不过在我说出之前,请你叫我一声赵大人。” 那官员觉得这要求简直是无理取闹,无奈邀宠心切,只得遵办。 尔后赵道生说:“好吧,去请五位朝堂上的一品大员来,我自会面禀此事。” 五位大人很快应邀而至。 只见赵道生看着面前的六个人突然狂笑不止,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声,他从容地说:“五位大人无恙乎?当日沛王封为太子之日,你等都曾来府中朝贺,今日你们又一次汇聚,不知是来救太子一命还是替太子掘墓?” 先前的那小官不耐烦了,走上前说:“你这狗奴才,快将实情禀来,免得耽误五位大人的时间!” “狗奴才?谁是狗奴才,刚刚你不是还叫我赵大人吗?”赵道生突然严肃道,“各位大人,鄙人赵道生在各位眼里可能确实是个连人都不算的狗奴才,可我今天要告诉你们,明崇俨的死与我家太子无关!这狗官企图屈打成招,再到天后那边讨赏,今日辰时还跟我说,只要供出明崇俨是太子差人所杀,定赏黄金百两!请各位大人明断!” 赵道生说完,便咬舌自尽。一个在众人眼里名不见经传的户奴,死得却很丈夫。 太子李贤三日没有走出自己的房门。没有人知道一个户奴的死究竟给他带来了什么。直到太子妃房氏携年幼的儿子李明阶跪在门外,让太子千万爱惜身体,李贤才推开房门。 “道生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婉儿痛悔未将自己数日前与赵道生的单独面谈告知太子,她认为武后与太子之间的棋局自己并未完全看懂,退一万步,就算她能看懂也没有任何的发言权,可她万万没有料到赵道生说做便做而且还行动得如此干脆利落,或许当初告知太子,便能挽回这无谓的牺牲,可事到如今,却说什么都晚了。 明崇俨的死因最终沦为一个谜团,但武后还是把这笔账记在了太子李贤的头上。她料定杀明崇俨的幕后指使者非太子本人,也是他的党羽,只是略使她感到意外的是,捉拿赵道生并对其刑讯竟对此案毫无帮助。 尽管如此,武后却暂时无法细究此事,因为高宗永隆元年(公元680年),一个更加棘手的问题摆在了她的面前。 这一年,吐蕃流行黑豆症。文成公主不幸染上黑豆之灾,痘毒攻心且医治无效,在吐蕃溘然长逝。 于是,吐蕃部族又派来使者向大唐皇帝求亲,非但如此,还指名要娶他的宝贝女儿太平公主。 公主听闻后倒是面无惧色,因为她从小长在深宫,所到之处任何人都对她言听计从,她岂能真正知晓这其中的利害?只道:“我大唐公主想嫁谁便嫁谁,岂能让他吐蕃想娶谁便娶谁!” 武后为这件事情头疼了好一阵子,高宗李治甚至将文武百官都纳入他的智囊团,将这一烦心事三番五次地提上朝堂议程。 有大臣提议说文成公主不也是太宗皇帝的养女吗,圣上大可以效仿先帝,临时收一名宗室之女作养女,然后再嫁与吐蕃便可。然而大多数官员却坚决反对此法,他们的理由是吐蕃哪里是那么好糊弄的,自公元650年松赞干布死后,他们又蠢蠢欲动,开始了对外扩张的战争,公元670年大非川战役后,大唐又丢了安西四镇(即龟兹、焉耆——今新疆焉耆西南、于阗——今新疆和田西南、疏勒——今新疆喀,四城修筑城堡建置军镇由安西都护兼统﹐故简称安西四镇),唐军严重失势,此时若再派个假公主去和亲,很可能再度触发战争。那就同他们打!我威威大唐,惧吐蕃何?主战者们又来了劲。于是,多方意见相持不下,却始终找不到万全之策。 这一日,李贤对婉儿说:“我妹妹太平最近似乎不爱理你了。” 婉儿低头道:“殿下说的是,自打来殿下这里作侍读,公主便不理奴婢了。” “这么说确实是我的错!我把你抢了来,她少了投缘的伙伴,定是不快!”继赵道生死后,李贤很久没有那日的心情了,“我教你一计,定能开释前嫌!说不定,还能一箭双雕!” 婉儿不知太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以被他不由分说地拉着策马出城去了。 一路上,李贤给婉儿讲了不少先朝中的宫廷趣事,提到那些吐蕃使者,李贤说:“当年印度法王、波斯财王、格萨军王、美色市王、吐蕃王子都爱慕文成公主花容玉貌般的美丽,大家分别派遣重臣,携带贵重的礼物前来长安,争聘文成公主为妃。太宗一时拿不定主意,便出题考他们。” “出了些什么题?”婉儿好奇地问。 “第一试为绫缎穿‘九曲汉玉’,太宗把各位使臣请到宫中,拿出一枚汉玉和一束丝线谓之曰,你们当中谁能把丝线穿过宝玉中间的孔,便算获胜。那块玉中间的孔道弯弯曲曲,所以名为‘九曲汉玉’。可是,若想用一根软软的丝线穿过去,莫说是困难,简直就是不可能之事。谁知吐蕃的禄东赞去很快想到一个办法,他找来一只蚂蚁,用一根丝线轻拴在蚂蚁身上,把蚂蚁放到九曲汉玉的一端,又在另一端抹了些许蜂蜜,然后再朝蚂蚁所在一端不断吹气,不一会儿,蚂蚁便拖着丝线从另一端钻了出来。太宗见禄东赞如此聪明,很是赏识,不但当众夸奖了他,还将九曲汉玉也一并赏赐于他。” 见婉儿听得入了神,李贤又说,“不过单凭此题,太宗并没有如此轻易地将文成公主许与吐蕃,而是很快开始了第二试,太宗让五位使者到御马场辨认一百匹母马和一百匹马驹的母子关系。御马场为使者们准备了左右两个大圈,一边是一百只母马,一边是一百只马驹,各位使者轮流辨认,有的按毛□□分,有的照老幼搭配,有的则以高矮相比,然而越辨越乱,始终无法一一对号。最后轮到禄东赞了,他运用吐蕃人民在游牧方面的丰富经验,让人暂时不给马驹吃草和饮水,过了一天,他命人把母马和马驹同时放了出来,只见母马嘶叫,马驹哀鸣,小马驹一个个撒腿儿跑向自己的妈妈寻奶吃,辨认母子关系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 婉儿说:“这个禄东赞可真是聪明!这下,太宗皇帝该是答应把文成公主许给吐蕃了吧?” “别着急啊,还有三、四、五试呢!”李贤不慌不忙地说,“三试开始后,太宗言曰五名使者谁能在三个时辰内喝完一酒缸酒,吃完一只全羊,还要把羊皮揉好就算胜出。比赛开始,别的使者勿勿忙忙地把羊宰了,弃得满地是毛和血,接着就开始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肉还没吃完,人已酩酊大醉,哪里还顾得上揉皮子。禄东赞则从从容容地宰了羊,并一面小口小口地咂酒,小块小块地吃肉,一面揉皮子,边吃边喝边消化,一面还不耽误干活儿。不到三个时辰的功夫,他就把酒喝完了,肉吃净了,皮子也搓揉好了。更奇的是四试,太宗交给使臣们松木一百段,让大家分辨其根和梢。禄东赞令人将木头全部运到河边,投入水中。木头根部略重沉入水中,而树梢那边较轻却浮在水面,木头根梢显而易见。最后一试,一天晚上,宫中突然擂响大鼓,皇帝传召各路使者齐赴宫中商量事情。禄东赞想到初来乍到长安,路途不熟,为了不致迷路,就在关键路段涂上标记。到了皇宫以后,皇帝又叫他们立即回去,看谁不走回头路便能顺利回到自己的住处,就算胜出。结果,禄东赞凭着自己事先做好的记号,再次地取得了胜利。至此,太宗也叹服禄东赞的才干,故将文成公主许与吐蕃的松赞干布。” 说着话,两匹照月白马并肩来到一处道观院落门口,李贤说:“这是太宗第十二女幼安公主出家的地方,据说当年其母宸妃为巩固自己在宫中地位有意将其女幼安公主嫁于某朝臣之子,公主不从,故在此出家。” 春风拂面,两人边走边聊,婉儿受了启发,说:“如此看来,太平公主若能暂入道家,便也可避此祸?” 婉儿抬头,但见李贤微笑而不语。 原来,太子所谓的一箭双雕,便是让她建议太平入观,这样既能帮她与公主化解前嫌,同时又能替太平公主解围。 李贤道:“可以建议母后在宫里给太平建一道观,让妹妹暂时出家,等应付过吐蕃使者后再还俗也不迟。” “只是,殿下何不直接说与天后?” 李贤撇撇嘴:“我嘛,用不着,你的路还长!”他像长者那样拍了拍婉儿的肩膀,“切记,这法子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与我无关,不要提我的名字,否则大家都麻烦!” “可是……” 婉儿还想说什么,却被李贤挥手阻止了:“无需多言!个中理由,你以后便会知晓!” 天已向晚,贤却差随从回东宫说自己要在宫外用晚膳。 “好不容易出宫一趟,带你去吃点儿不一样的东西!” “什么东西?” “先别着急问,保你没吃过便是了。” 他们策马来到昆明池畔的一户渔民家。 李贤上前叩门,见主人出来,忙道:“张伯,可还记得上月初三之约?” 看着贤熟络的样子,那张伯却一脸愁容:“这位公子,我记是记得,只是前日小女在外误食了娠鲤(唐人称河豚为娠鲤),此刻还不省人事,郎中倒是给开了方,可药灌下一日了仍不见起色,这会儿我们一家正焦心着呢,哪里还有心思去捕您要的那……那活物!上次大着胆子去弄了一次,都是因为您给的赏钱多,怕是眼下小女便是真要代我受过了。” 李贤一听倒乐了:“好个大胆的,上次还说我犯禁忌,这次竟自己吃起娠鲤来了!(李姓是国姓,所以在唐朝是忌吃鲤鱼的,非但鲤鱼不能吃,所有带“李”字谐音的动物即使被猎到捉到,也要即刻放生)” 张伯赶紧上前去堵李贤的嘴:“公子切莫声张,不然我们一家老小可就都没命了。” “可让我看看那方子?” 张伯慌忙递上郎中的药方。 “方子倒是没错,只是光把那汤药灌下不行,还得把体内的毒催出来,婉儿,把你头上的雀翎簪借我一用。” 婉儿迟疑片刻道:“这簪子可是锋利之物,太……” “太什么?”贤凑到她耳边笑道。 她知道自己差一点暴露了太子的身份,忙低下头,却不知为何忽然间红了脸。 贤接过簪子:“放心吧,有用的只是这上面的雀翎,看我的。”他转身道,“张伯,还得请您帮个忙。” 那张伯在贤的指挥下将女儿扶起一些靠在枕上,又扳开了她的嘴,贤拿着雀翎抵着女子的舌根一点点探入喉咙,只轻轻几下,女子便突然一挺,随后吐了一地。 “她醒了!”婉儿惊到。 “彩岫,岫儿!”张伯激动地唤着女儿。 “爹,我这是怎么了?” “你中了娠鲤的毒,这都躺了一天多了,吓死爹了,你娘这会儿又出去寻医问药了,多亏了这位公子救了你,不然,爹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回宫的路上,婉儿好奇地问贤是如何知道这么管用的方法的,贤说,宫里常有中毒者,若是还有的救,太医们都是这么干。 “哦,那你们说的那活物,是什么?” 贤嘿嘿一笑:“是鲤鱼。昆明池中的鲤鱼肉鲜嫩这呢,可惜这次是吃不着了,等下次吧!” 婉儿回宫后立即将此法说与二圣,两人大喜,武后连日便命人召集数十名工匠将宫里的一处弃院改造成道观,一切竣工后,太平便真的穿上道服,入住太平观了。 翌日,高宗诏来了吐蕃的使臣,当朝婉拒了他们的求亲,并平和谦逊地说明了理由,高宗甚至还说,大唐宫室之内,还有美丽端庄又兰心惠质的公主待嫁闺中,如果吐蕃大王有意,和亲之事可以从长计议。大唐皇帝的诚意已摆在此,吐蕃使臣闻后自然也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