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武三思独自在四壁皆是典籍的文史馆里一直坐到天黑,他默默地看着婉儿留下的那份墨迹未干的国史编目,他不愿相信自己原本打算屏退左右闭关三日写就的东西在那个和他彼此瞧不起的小女子那里竟能信笔拈来须臾而成。 编目上行云流水,未有任何勾画涂抹的痕迹,想她自年幼入宫伴姑母左右,便耳濡目染姑母的一言一行,如今这浩浩周史,说白了其实主角儿只得姑母一人,从先帝驾崩到姑母一步步走上帝王之路,朝臣任免提贬,一波一波有如流水,可这小女子却竟能稳稳地在姑母身侧如此近距离地站稳脚跟,所以公平地说,撰这周史她还是有发言权的。 由此及彼,他想到姑母多年来也是得心应手地无偿使用着婉儿这台高效运转的国家机器,她上官婉儿再有能耐,也不过像她的祖父一样,终生为人差使奴役,姑母知人善任,十几年来截获无数婉儿的才学心智,他作为专修《周史》的春官尚书如何就不能取之一二? 一记耳光加数年的折磨,换来一篇虽为初拟却已臻完善的编目,细想来对他武三思而言,倒不像是桩蚀本买卖。 于是他如获至宝。只要有本宣科,武三思便不愁不能漂亮地完成任务。他甚至第二日便摩拳擦掌地找来所有记注官和专职修史机构的史官共商大计。著作局的著作郎、著作佐郎,校书郎、正字官以及典书手、楷书手乃至装潢直也被他一并找来了。文史馆一时间热闹非凡,昔日里除了个别史官很少有人涉足的地方突然成了人们津津乐道又喜向往之的福地,仿佛谁能在这浩大工程中讨个把差使,日后定能飞黄腾达一般。 内行人却不太看好这个初来乍到的武三思。他虽把台面铺得很广,声势造得很大,但却没有一个详尽可施行的进度方案。 唐朝的皇帝是很为修史官着想的,一旦有修史需要,中央机构和各地方机构都要将所需材料亲自送往史馆,这样既省时间,又免去了史官的奔波之苦。所以当起居注和各官署录报都逐渐到位时,专职修史的史官们便陆续有事可干了。可一直被晾在一边的校书郎、正字官以及典、楷书手却牢骚满满,初本尚未写就,这么早把咱们找来作甚?!一旁的装潢直更是沉不住气了,你们莫气!初本未成,好歹有字写有本可校,我一装潢直早早候在这里,莫不是让我闲来无事先装订白纸不成?!一旁的著作左郎听了前边几位的牢骚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我们本是负责撰写碑文祝文的,这会儿在这儿苦耗了数十日,也不知能不能分个差使!依在下看,整个修史过程开始至今除了那篇统一抄写并人手一份的编目还像个样外,没有一处是妥的! 这串连环炮般的牢骚汇演被刚踱进来的武三思听了个结尾。人们不知这编目并非出自他手,只道是这位意气风发的春官尚书是个十足的理论主义者,只管纸上谈兵,不懂循序渐进地推动落实,且连人员配备运用上都毫无经验。 武三思故意咳嗽了两声,刚刚牢骚发得响亮的几个人皆作鸟兽散。 见此情景,他强压怒火又清了清嗓子说:“近来大家著史辛苦,今日早些散了吧,三思在府上略备薄酒,望与各位同饮!” 武三思来时路上就想好的这番话差一点就夭折在嗓子眼儿里了。他心里其实委屈得很,高宗时史馆以宰相为监修,称监修国史;修撰史事,以他官兼领,称兼修国史;专职修史者,称史馆修撰;亦有以卑品而有史才者参加撰史,称直史馆,可这些人无疑都是具有扎实的史学基础的,而就在前不久,他还是夏官兵部尚书,这个统管军事的职务按理是无论如何也和修史扯不上边儿的,他虽也略通文史,可上来就提纲挈领地修国书实在是为难到头了。 那次宴请之后,武三思才真正搞清了身侧这帮人在修史工作中的固有分工。于是他把初修过程中暂时用不到的人员先行遣散,又照史官崔享吉的意见将大周建国以来的时政大事也纳入到编撰资料的范围内。时政记确是有武皇帝以来开创的,女皇几次当朝提出要拨专人记录皇帝与臣子间讨论的军国大事,但因这项工作品级低微又不是肥差,所以才一直无人自告奋勇。 武三思在整个著史过程中对酿辞加项都是颇感兴趣的,他生怕自己所修编的《大周史》不够华美不够厚重,以致于达不到姑母要求而令她对自己失望。 “可这时政大事又能从何处获得得系统而全面呢?”春官尚书虚心求教。 “依在下看,圣上旁边就有一本活历史。”崔享吉道。 “上官婉儿?”武三思不屑道,“立朝五年多,文武百官自己尚不能记全他们和皇帝聊了什么,这小女子怎会全部知晓?” “或许是圣上之前属意过她。微臣在弘文馆时,就见上官大人命人誊写过这些东西。” 天知道他有多么不想提起这个名字,因为数日之前,自己才刚刚很无礼地将她从文史馆遣走。 于是武三思不能确定那个恃才傲物的女人再见到自己将持什么态度。事实上他来政务殿那日婉儿确实很忙。因为女皇刚刚改了年号,所以有很多这两日已拟好却未颁行的诏文需要重新誊抄。 于是婉儿埋头于笔墨纸砚之间,直到武三思委婉地说完了来意,她仍是头也没抬:“武大人不必这么客气,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尽管差人来吩咐便是,又何必亲自跑一趟。” 这么说她是同意了?武三思心里暗道。他张了张嘴,好不容易挤出一句:“如此,三思就先谢过侍书了,侍书得空请差人告知,我亲自来取。” 那一日从勤政殿走回文史馆的路上,他心里怃然对这女子生发了一种异样的情感。她用低回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说出那句稀松平常的话时并没有停笔,她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一眼,但武三思却觉得今日一切都不是她有意怠慢自己。是的她的确太忙了,自己曾经或许也真的是太过敏感,他武三思出入宫廷十几年,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唯有婉儿这样的。 他也是猛然间意识到婉儿这种飞速高效又万无一失的国家机器实在太可敬也太可怕了,如果说,姑母是在用权力和铁腕挑战男权社会,那么这女子则纯粹靠的是自己。是的她在宫中没有根基没有后台,甚至连把援手都没有,她背负着血海深仇,她的整个家族若在天有灵,都在无形中等她为他们伸冤,为他们翻牌。便是这样她在宫里活了下来,非但活着,还活得比那些锦衣玉食的皇亲国戚更有尊严。恰恰应了那句无论谁说出来都会很过嘴瘾的话,明明可以靠脸吃饭,却偏偏要靠才华! 他武三思本与婉儿有个很不错的开始。那日她正蒙难,他弄不清那一次自毁容颜究竟是不是姑母与这女人合施的苦肉计。总之他们之间的对话很完美,尤其是他的台词。他也不知道自己当初怎么就突然来了和婉儿说上几句的欲望,或许一个正值大好年华的女子被拉去黥面无论是否另有隐情都是件多少令人扼腕的事情,亦或他武三思天性中就想去征服这个与众不同的女子,总之他们狭路相逢甚至相撞,尔后他灵魂出窍般说了让她不屑却令自己日后百思不得其解的一句话。 可是武三思没有想到婉儿嘴上客客气气答应得妥妥的,却不声不响地晾了他五日。正当他忍无可忍,打算再次登门兴师问罪时,她却袅袅地来了。 “大人可是等急了?” 武三思没好气地看着她,并未言语。 “这是从垂拱年间至今的时政大事,之所以存着没有即刻给大人,是因为奴婢这几日又按编年重新校注了一遍。”婉儿说着将厚厚一摞卷宗放在武三思的案台上。 武三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重新校注?你是说,你校注它们,仅仅用了这五日?” “大人所修之书是要留给千秋万代看的,奴婢万不敢马虎。但奴婢一个人精力毕竟有限,等大人挑拣有用的归编在册后,切记请校书郎再行勘正一遍。大人忙着,奴婢先行告退了!” “且慢!” “武大人还有何事?” “你的编目拟得很好,现已全面展开撰写工作,太后初览后甚悦,还重赏了我。” “本是太后之命,奴婢理当效劳。” “即是如此,我希望侍书能够不计前嫌,得空便参与到编撰工作中。”武三思此言无疑是扇自己先前的嘴巴,可事到如今为了编好《周史》,也不得不如此了。 “有奴婢帮得到之处,自愿效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