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三思忽然觉得婉儿这一声声的“奴婢”都是在故意折煞、讽刺自己,但为了修史,他忍下不快,并摆出一副火急火燎又公事公办的样子,就已展开的修撰中几处有些棘手的问题请教于婉儿,恨不得立即就将样稿付印。 对于武三思的好大喜功和急于求成,婉儿当然心知肚明,但她还是不卑不亢地对面前的春官尚书进行了一番规劝。她说修史是个慢活儿,正所谓采四方之志,成一家之言,唯有文火慢炖,才能深入下去,细致无误地将一个国家的风雨历程呈现于世人面前。 武三思没有想到自己心里为姑母歌功颂德的差使竟被这女子说得如此神圣,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却已将目光和所有心神都灌注在那已然写就的一叠书稿之上。 “这一处,禁僧道毁谤的诏文多有疏漏,原文当是,佛道二教,同归於善,无为究竟,皆是一宗。比有浅识之徒,竞生物我,或因怼怒,各出丑言。僧既排斥老君,道士乃诽谤佛法,更相訾毁,务在加诸,人而无良,一至於此。且出家之人,须崇业行,非圣犯义,岂是法门。自今僧及道士敢毁谤佛道者,先决杖,即令还俗。奴婢这边有笔录,且容今日回去核查,再重新写就。” “还有这里,《政绩·水利》项下,应加上垂拱四年,在泗州涟水(今江苏涟水)开凿了新漕渠,南连淮水,建立了海州(今江苏连云港西南)、沂州(今山东临沂)、密州(今山东诸城)之间的联系。” 婉儿一时间细校起来,而武三思这厢早已目瞪口呆。他此时此刻才明白了姑母一定要让婉儿来协助自己的真实用意,因为早在授命之前,姑母便知他武三思有几斤几两,而眼前这个对经史诏文过目成诵的女子,刚好为他补拙。 于是从那一日起,婉儿真的投入到修史队伍中来,人们以为女皇身边走了掌事姑姑决云却没有提拔其他心腹已让这个忙里又要忙外的上官侍书分身乏术,然则实际上,婉儿却每隔几天总能挤出时间来文史馆。 那是一段殚精竭虑又无比充实的日子。婉儿很快与同在文史馆修史的御史大夫李峤、正谏大夫朱敬则、 凤阁舍人魏知古、崔融及左史刘知几等人打成一片。李峤少有才名,十五岁时能将“五经”倒背如流,二十岁进士及第,且诗名远扬,前与“初唐四杰”相接,后与杜审言、崔融、苏味道并称“文章四友”,婉儿平日里读过他许多诗,像“平生何以乐,斗酒夜相逢。曲中惊别绪,醉里失愁容”,还有“御气云霄近,乘高宇宙宽。今朝万寿引,宜向曲中弹”。这些诗体多为五言,虽偶有悲慨愁绪,但多是自带仙气,让人读后豁然开朗。朱敬则为人潇洒倜傥,很重节义,年轻时同以辞赋知名,婉儿也是久仰大名,更何况在长寿年间,正谏大夫朱敬则曾冒天下之大不韪给武皇上过一道折子,抨击告密之风,他说祭祀祷告结束了,刍狗就应该抛弃,醇酒已经流出来了,糟粕就要丢掉,严刑峻法可以用于一个王朝努力向上的时期,机变诡诈可以用在攻城野战等方面,而今天下已经太平,所以可以用宽松代替严酷,用仁厚平和的政策来润泽朝臣和百姓。当时武皇阅后,很欣赏他的勇气,不但在后期逐步采纳了他的意见,还给他加官进爵,婉儿也对他的为人也非常佩服。 可以这样说,婉儿几乎是入宫至今,才在文史馆真正找到自己喜欢的“大环境”。所以她乐此不疲,每有空暇,必会前往。 张易之、张宗昌兄弟也在修史工作中混了个一官半职,只不过这两个宝贝只是隔几日去文史馆点个卯,便逃也似地离开了这个自知不受欢迎的地方。 武三思时常远远地看着婉儿与列位文史之家在引经据典之余谈诗论赋,看着这些半大老头儿和青年才俊时而与婉儿争得面红耳赤,时而又默契配合有如故友。他突然觉得自己心头不自觉地生出一股莫名的嫉妒,但细想来,自己嫉妒的又是谁呢,是那群整日为自己埋首于故纸堆的大臣,还是婉儿? 事实上婉儿频繁地出入文史馆其实还有另外一重原因,那便是越来越大的隆基已不再满足于婉儿的藏书,而是要求婉儿来来回回给他从文史馆捎书,他甚至希望婉儿能带自己去文史馆一趟,他知道文史馆最近人才济济,各路才俊因修史活动的展开而汇聚于此,热闹非凡。婉儿实在拗不过他,便答应得空带他前往。 “最好是武三思和那张氏兄弟都不在的时候。”隆基又说。 “为什么?” “这还用问,因为我讨厌他们!天下英才汇聚于此,却由最谄媚之人和最无耻之人提纲挈领,婉儿姑姑你不恶心吗?” “隆基又出言不慎!” “姑姑放心!到了文史馆,隆基肯定不说一句不该说的话!” “不过,咱们确实得尽量避开这两拨人,免得他们在圣上面前多事。”婉儿这么说,是出于女皇对东宫众人还未完全解禁的考虑。 这一日,婉儿便真的带隆基来了。 时值日暮,本以为“提纲挈领”的人早走了,只剩真正干实事的人在日夜赶工,不想那日武三思却偏偏这个时辰监工来了。 他远远地看到婉儿身侧跟了一名翩翩少年,他觉得那孩子脸熟,却又一时想不起究竟是谁。于是他装作低头翻阅史料,眼角的余光却一直没有离开婉儿。隆基当然也看到了武三思,自从武氏兄弟堂而皇之地在那次祭拜中取代父亲进行了二献和三献,隆基便对他们恨之入骨。 武三思觉得这少年的眼神在哪里与婉儿有些相像。确切地说,是他那没有给坐在修史正坐上的自己一个正眼便拐向一旁那目空一切的样子几乎激怒了他。 他目送着少年随着婉儿一路拜会了李峤、徐彦伯、魏知古和刘知几等人,他隐约听到他们之间谈笑风生,话题源自苏味道的一首新诗,跟修史毫无干系。 于是终于,在众人走后,武三思开始再一次向婉儿发难了。适时婉儿正忙着将最后一批呈上来的地方史编排归总,她的工作时间和其他官员相较起来是很有些晨昏颠倒的,因为白日里武皇那边需要她,所以她涉足文史馆时,多半官员都已回到宫外的府邸。难得这一日来得早,却又让隆基求着拜会这个,引荐那个,一番天南海北地畅谈下来,早已时过戌时。隆基这会儿也心满意足地走了,古人因材施教地挑选学生,隆基却分门别类地择师而拜。他跟李峤谈诗词,向朱敬则讨教兵法,末了还跟刘知几闲侃了一会儿先朝的数位宰相。婉儿好不容易将他打发走,刚要开工,却见武三思阴沉着脸来了。 “你把我这文史馆当成什么地方了?一群文人骚客酒足饭饱后齐聚的闲聊圣地?还带些不相干的人来拜师收徒的,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婉儿道:“大人不记得隆基了吗?数年前圣上赐宴,大人还背着他到处跑呢。” “隆基?李旦家的这小子竟长这么大了。”婉儿说的那一日距今有快十年了,武三思那时还觉得自己有必要碍着姑母和李旦搞好关系,可刚一背上隆基,就被他狠狠地揪下半边胡子。 “原来就是他!怪不得我瞅着眼熟,上次和崇训比武,还刺伤了崇训的左臂。混账东西,今日又来史馆捣乱!” “即是比武,就难免误伤……” “可那不是误伤!你是没看到这小子当时的眼神,我远远瞅着,连杀我崇训的心都有。” “武大人言重了,都是小孩子闹着玩,何来杀心。皇嗣长期幽居别殿,许多材料不好获取,得巧隆基来了,和列位大臣数言数语,他们也好落笔。” “哼……”武三思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你不必为这黄毛小儿编排理由,我今日与你还有其他事。”武三思说着坐下,“我这里刚得来一份材料,想来侍书恐怕会感兴趣,所以特意收了来。” 婉儿在灯下展开那张泛黄又折成四瓣的纸: “题木门寺诗 明允受谪庶巴中,身携大云梁潮洪,晒经古刹顺母意,堪叹神龙云不逢。” 这明允本是章怀太子李贤的字,巴中也与李贤被贬的地点吻合。 “这诗来自何处?”婉儿惊到。 “朝廷的一个昏聩小官托人从巴州寻来,说是李贤初贬巴州时不堪屈辱,题于木门寺晒经石上,估计这小官儿原是打算凭它讨赏的,可惜是那李贤自己先沉不住气了……” “那木门寺又在何处?”情急之下,婉儿连对武三思的称呼都省了。 “在下一直好奇侍书跟那李贤到底是何关系……”武三思话音未落,婉儿已拂袖离去。